戀上你看書網,大宋清歡 禮部院試結束的酉中時分,開封城各家大小酒肆的熱鬧才剛剛開始。
那張決定了考生命運的金榜,至少要在半個月后才橫空出世。
在謎底尚未揭曉前,所有的猜測、爭論、恭維、詛咒,其實都顯得力不從心或者幼稚可笑。
與其抱著既不放過別人、也不放過自己的態度,沉迷于痛苦等待中,不如三五成群、七八成席地去——吃喝一頓。
與太學和御街附近酒肆喧鬧的景象相比,開封城東北角,則沉在寧謐的夜色中。
東北角,本是趙家宗室各位皇親國戚扎堆的府邸區域。但貴胄們的大院與外城郭之間的山野里,在這片到了后世宣和年間、將成為著名皇家園林“艮岳”的地方,零零星星地散落著許多清幽小宅。
茅檐,柴扉,屋中明滅閃動的燈火,院后潺潺的溪水聲…
田園詩中常見的意象,最適合掩蓋野草般氣勢洶洶的權欲。
“大郎,你嘗嘗這道蟹黃包子。”
屋中的女子,面如仙娥,語勝黃鶯,玉腕微抬,纖指稍拈,小心地揪著包子褶的尖端,輕巧地將包子拎到坐在對面的年輕男子盤中。
年輕男子模樣算得上乘,身上那領袍子,用的亦是尋常鋪子見不到的黃櫨色雙勝文蜀錦。
不過,他眉目間流過的陰邪、嘴角處滑過的倨傲,難免令人想到“心術不正”四個字。
“父親最愛吃蟹黃包子,只是到了這暮冬早春的,府里再出得起銀錢,市肆送來的,也不過是蟹鲊,哪來的活蟹拆殼留肉,做了餡兒包饅頭吶,唉。”
男子一邊嘆氣,一邊去咬盤中的薄皮包子,吃進去小半個,砸吧砸吧嘴,眼中現了贊意:“這,不會是真的蟹肉蟹黃吧?”
女子抿嘴:“怎么會,這時節,幾條大河凍得硬邦邦,哪里去撈活的螃蟹,我又不是神仙。你吃的餡兒呀,是雞蛋豆干做的。去歲,城南永壽寺進獻了新制素菜給太后太妃,乃是將鹵水醬汁與豆漿一道,做成這絳紅發黑的豆干,若蘸了麻油越醋,竟有蟹的鮮腥。我討來方子,泉水加得多謝,在點漿后莫包太緊,便能得到這黑白相間如蟹肉糜的豆腐。再將雞蛋打碎,略略攪了,在油里翻個半熟,與豆腐、姜末一同拌勻做餡兒包饅頭,便是這道獨門的假蟹黃包子。”
男子豎起大拇指,又一口氣吞了三四個包子,飲了一口新醅酒。
女子卻見他面上忽有落寞之氣,詫異道:“怎了?”
男子道:“女君這道好心思的蟹黃包子,教小弟想起,豐樂樓的廚子,那做的假黿魚,算得京城頭一名。但就算用小羊羔的嫩肩肉、童子雞的翅中肉,再包帖上最細薄的綠豆皮子,鮮得能和黿魚亂真,它還是人人曉得的冒牌貨。就如小弟我,就算父親去問官家討個賜進士出身的恩賞,將來同朝為官,今日在禮部貢院寫下錦繡文章、將要真正進士及第的那些才子們,看我,也就像看假黿魚一般吧?”
原來是這么一股子幽怨勁兒。
女子啞然失笑。
須臾后緩緩道:“大郎你呀,到底還是少年人心性。你可聽過指鹿為馬?世上何為鹿?何為馬?長角的才是鹿,飛馳的才是馬?不過都是由人來定罷了。九五至尊者,說鹿就是鹿,說馬就是馬。大郎你想,王安石,也算得正牌兒進士,可他真的就比嘉祐二年龍虎榜上那些進士們更有才德?熙寧年間,憑什么他訓釋的《周禮》,就成了經學正統?還不是因為神宗皇帝寵信他?”
年輕男子放下筷子,盯著自己啃了一半的包子,喃喃道:“難怪阿父說,世上是非,不足一辯。侍奉好官家,才是正道。”
女子眼中戾色一閃:“口口聲聲大是大非者,多為偽君子,視人如草芥,先欺后用,洋洋得意。”
這回輪到男子露出壞笑:“女君好大的怨氣。”
“若無怨氣,我會上你父親的船?”
“是,父親得知女君心意,欣喜不已。畢竟女君明明在兩位宰相間,游刃有余。哦不,相爺算什么,太后,官家,劉貴妃,都喜歡你。”
女子啜了一口醇釀,挑了一筷子酒蒸獐子肉,細細嚼了,心滿意足于肉質的肥腴。
“大郎,”她的口吻中褪了譏誚意味,而是變得平靜,“我想助你父親成事,也不單因為心中的積怨,更因,我佩服你父親。他不像曾布那么偽善,更不像章惇那么暴戾,他懂順勢而為,更懂隨機應變。你看,此番呂五娘事泄,他也未見多么沮喪吧?來日方長,再徐徐圖之吧。”
男子道:“阿父與女君,運籌帷幄,自無所懼。但,姚氏是個平民女子,取她的性命也便罷了,那另一位,可是,可是…”
“那又如何?當年蔡確不也是宰相?不也因黨爭被貶死在嶺南?你以為這些真進士出身的文人雅士,不動刀放火,就殺不了人?你以為,朝堂上波詭云譎,死個宰相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以為,當年曹太后說‘盛朝不可殺名士’之類冠冕堂皇的話,就真的能一以貫之?大郎,你醒醒吧,你若還這般膽小如鼠,將來如何繼承你阿父的衣缽?你不如學了我這假蟹黃包子的本事,去做飯食行吧!”
女子說到此處,嗓音低下來,口氣柔膩膩的:“當年蘇學士說得太多,差點丟了性命。如今這另一位知道得太多,也活不得呢。”
男子抬頭,盯著眼前這張美艷的面孔。
他暗道,俺滴娘,這女子真狠,難怪父親警告過自己,莫對她有非分之想。
他正思及此,院中傳來腳步聲,守衛開了門,進來個皂衣人。
“呂五娘斷氣了,小的將尸身剝了裙子,扔去城外蔡河。待過幾日浮上來,有司多半也只道是流民的逍遙洞中人,劫色害命。”
屋中那年輕男子道:“好。”
又問對面的女子:“讓他們去那邊動手?”
女子起身,走到南窗邊,望著暮色沉沉的天際。
“不急,等亥初,那時候,潛火隊賭完了錢,不管輸的贏的,都已經睡了,夢里起來,手腳慢得很。”
太學門前。
邵清正言簡意賅地與苗靈素說了幾句考官們吃的湯劑,忽聞一聲凄厲的叫聲。
“金榜題名!衣錦還鄉!”
有考生忽地發了癲,廝打起周圍正在討論經義的士子,又往門口疾奔而來,一把揪住苗靈素。
“官家要殿試了,你怎地還在此處?大好的功名你不要了?”
他說完,用力將苗靈素一推。
苗靈素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搡得跌在地上。
叮啷啷一聲,不知什么東西,從他身上落了出來。
邵清借著門邊的火炬,看清了那物什。
他遽然一驚。
他疑心自己看錯了!
守院的禁軍侍衛已圍攏來,制住發瘋的考生。
這短暫的時間,給了邵清回神的可能。
苗靈素胸口朝下趴著,大約被撞得有些厲害,縱然起身不得,卻倏地扭頭,目光去尋地上那物。
邵清幾步邁到他身邊,扶著他緩緩換成坐姿。
又將滾落地上的藥箱拿過來給,方俯身去拾起苗靈素要找的東西。
“苗醫正,這刀,是何材質?花紋如此奇特。”
邵清湊著火光,細觀片刻,交予苗靈素。
“哦,家父所傳之物。”
苗靈素接過這柄柳葉小刀,揣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