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你這小院子,甚好。”
天子趙煦,一身淡月色菱格紋圓領襕衫,外罩石青色風袍,頭戴硬胎交幞烏紗帽,臉上一派溫煦之色,倒是正合了他的名字。
他在品評的后半程,看向身邊的皇后孟氏道:“朝臣們在此處用早膳,應無擁擠食攤、斯文掃地之虞了。”
孟氏眼里的笑意亦是淺淺的,卻絕非簡單的禮儀反應。
這位皇后,此刻的心,熱蓬蓬的。
三日前,天子丈夫就遣了福寧殿的掌事奉御,來到孟氏所居的坤寧殿傳口諭,帝后將在臘八這天,一同乘坐金輅車,巡視開封城的幾處福田院、慈幼局等,察看開封府是否勤政,妥善收容、安置寒冬中無家可歸的老幼流民。
這一年多來,孟氏通常只有兩種機會與官家并肩,一是在內苑宴請位份甚高的趙家宗親,二是給向太后和朱太妃請安時。
無論哪種場合,丈夫在她身邊,都更像一尊石像或者一座冰山,端嚴也罷,冷漠也罷,總之是沒有溫度的。
自從福清公主呱呱墜地后,官家再是喜歡這個眉眼與自己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嫡長女,也并未在皇后的坤寧殿留宿過。
太久不曾私密的肌膚相親,公開場合又咫尺天涯一般地疏離,孟氏在今日與官家共同登上金輅車后,甚至被一種異樣的陌生情緒所包圍。
就算是天子的馬車,也并沒有過于寬敞的空間,孟氏感到對面那個年輕男子離得太近了些,已經進入教一個婦人緊張的距離。
好在女兒福慶公主,一路望著開封城的街市景象奶聲奶氣地向趙煦問個不停趙煦也如天下所有寵愛女兒的父親一樣,慈愛而耐心地作答這多少令孟氏的不自在消弭不少。
或許覺察出孟氏的局促趙煦在鹵簿抵達第一座福田院時,就主動伸手將妻子扶下車。
孟氏當時的手輕微抖了一下。
但其后的幾次上車下車她的手,再也不抖了。
重新習慣自己丈夫的肌膚相觸真好。
她猜測丈夫在臘月里忽然對自己施舍了暖意,大概與劉貴妃順利誕下一個皇子有關。
這是官家的第一個兒子,是大宋第七位天子的長子。這個孩子生在夜里的吉時,有七斤重據說哭聲響得連外院留值的翰林學士都能聽見。
國朝得了如此大喜從太后太妃到外朝臣子,恭賀的同時,都會同時表達一下中宮賢德、照拂妃嬪、令皇嗣得繼的意思,這或許讓年輕的官家,看向皇后的目光好歹能溫和些。
走訪完最后一座福田院,車行至東大街附近又看到不少大宅或正店在施臘八粥官家的心情,更好了。
“蘇公將朕的筆墨拿去做朝廷表彰民力救災的飲子店就在前頭。那掌柜娘子,便是奉太后懿旨、教宮里御廚做過風味小菜的姚氏。聽御史說卯時進不了待漏院候朝的臣工不少都在她家用早膳。走去看看這姚氏的胡豆飲子,到底是個什么滋味。”
趙煦說到此處,頓了頓,竟露了幾分善意揶揄的口吻:“說起來,你我夫妻二人,也都該給人家道個謝,她當初沖上去擋住了劉貴妃,你搬開椅子總算沒釀出禍事。前陣十一弟被那燈燭局的兇徒燙了臂膀,她用魚皮敷傷的新奇法子,御醫說療效甚佳。”
丈夫的這個提議,令孟皇后好像一個始終憋在水下的人,終于有機會將頭伸出湖面,暢快地吸一口氣。
孟皇后相信,官家提及姚氏和那次椅子風波時,能這般輕松諧謔,說明他已徹底不怪罪我了。
“官家,圣人,這就是蘇公起名、官家賜字的胡豆飲子‘新琶客’。”
姚歡迎駕入店后,用昨日磨剩的咖啡豆,煮了一大壺美式清卡,分五六個建盞裝了,又端上牛乳、干酸橙、飴糖汁、桂花干、鹽漬臘梅,請帝后每樣搭配都嘗一嘗。
趙煦啜飲幾口,覺得味道確實如臣子們所傳,較之煎茶,別有風味。
“胡人番客最重商機,怎地他們竟未想到像販運香料一般,做這胡豆生意?”
“回稟官家,這豆子生青時煮飲子,須巧加佐料才好喝,番客似未摸到門道,”姚歡指了指院里的烘豆鐵桶道,“當然,更相宜的做法,是用炭火烘焙后烹煮。妾亦是歪打正著,方知烘豆之妙,再得蘇公相助,終于試出了好法式。”
趙煦點點頭,道:“原來是獨門秘方,仔細別個偷學去。”
姚歡誠懇道:“那倒無妨,烘焙胡豆做飲子,若時人覺得好喝適口,烘焙與烹煮法,就如釀酒之術,總會傳開去。酒成了人人皆愛之物,就算上至樊樓遇仙樓這樣的正店,下至飯鋪腳店,處處都售賣,市肆商家也還是獲利頗豐。”
趙煦笑道:“你倒看得通透。”
一旁的孟皇后聽了,也暗贊這市井小娘子胸襟開闊,繼而心中一動,向姚歡問道:“你與番客打交道時,可問過,這胡豆,怎么種?”
姚歡與孟皇后目光相接,忽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的一絲靈慧之色。
不過霎那間,姚歡意識到,自己盤旋在腦中的那個想法,于今日冒出來,可謂合了這天賜良機。
“回圣人,民婦確實問過,這種胡豆須通風良好、但終年溫熱的土地。妾貿然揣測,嶺南或可種植此樹。”
孟氏露了喜色:“也就是說,北遼和西夏,都種不出來?”
一語點醒夢中人!
正細嗅咖啡香味的天子趙煦,遽然抬頭,盯著自己的妻子。
姚歡裝作因興奮而顧不上禮儀的神情,直言道:“那若是,我大宋引種這胡豆之樹,在…譬如在惠州種植,豈非就像在兩浙和福建種茶一般,然后運往遼宋邊境的榷場…”
趙煦見她倏地止語,已知她在自己這大宋天子面前想到了什么,唯恐觸了逆鱗。
趙煦瞥了一眼孟皇后,對姚歡平靜道:“既然是皇后提的話頭,姚娘子你不必戰戰兢兢。當年澶淵之盟后,我大宋每年向遼國支付歲銀,事實如此,沒什么說不出口的。朕曾經的股肱之臣,助你烘胡豆的蘇公,倒是曾給朕算過一筆帳,說是因遼人越來越喜好我大宋的絲、茶、酒,在榷場里,大宋的商人們,倒是將朝廷送過去的歲銀,又掙了回來。”
姚歡聞言,心道,對呀,這個在我們后世說來,就叫“貿易順差”。
不戰而屈人之兵,貿易戰而擼回銀子,當然屬于“上善伐謀、其次伐交”的優質發散思路了。
可不比你被章惇那樣的好戰分子忽悠著在西北攻城拔寨,強很多?
須知,就連劉氏家族這樣的邊關武將世家,還有我未來公爹、樞密院得曾布曾樞相,都不贊成一味攻城略地、令生靈涂炭的武力拓疆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