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鄭監丞,看看面前案幾上的小金錠,又看看蔡熒文和曾緯身邊的那小娘子。
鄭監丞這年紀,總還望著在仕途上能飛升飛升,哪里就甘愿以七品小京官致仕了。
奈何官家親政后,禮部大換血,此前很受宣仁太后青睞的蘇軾蘇學士,如今在惠州啃荔枝呢。
所幸太學的學正蔡熒文,據說是蔡京安排的人,卻出奇地好相與。蔡學正這三年來,對祭酒和他鄭監丞,始終沒有任何倨傲拿喬的舉止,整日不過就是盯著三舍里那些太學生的品行課業,且凡事都會來請示他這個上司,若說裝吧,也裝不了這么久。
蔡京的人,就等于是章相公的人,看起來章相公他們,對國子監的舊班底,暫時不會太為難。
今日,蔡熒文也是來請示的。
說是他外甥女,東水門做飯食行的小娘子,要買下太學的存糧,給災民施粥。
本朝國子監的學官設置,分為職事官和教學官。教學官是博士或直講,具體為學子們授課,而國子監祭酒、監丞統領國子學和太學,太學里又有學正這樣的職事官負責日常訓導等事務。
但太學的廩膳費用收支,均由監丞管理。
故而,就算太學的米糧食物泡了水,放不得幾日,蔡熒文若要處置,自然仍要來請鄭監丞給個示下。
鄭監丞面上和和氣氣,心里迅速地盤算著,這事兒能不能做。
他看向曾緯。
蔡熒文、曾緯、姚歡三人來找鄭監丞的時候,心照不宣地不披露姚歡和曾府那什么義女不義女的關系,“四叔”這個稱呼,更是不會出現。
曾緯明白,鄭監丞這樣的官場老油子,并非只將他曾四郎當作國子學一名普通監生,何況,自己今日清清楚楚說過,與蔡熒文有幾分交情。
曾緯于是沖鄭監丞拱拱手,口吻謙遜、意思卻肯定地道:“太學的存糧,沒吃到太學生們肚里之前,都是朝廷的。晚輩此前,聽家父說起往昔黃河發水后,樞密院下的吏房,亦招募民眾去修復堤壩。晚輩想來,既然朝廷出錢雇百姓可行,百姓反過來出錢問朝廷買些浸過水、立時要腐壞的存糧,不為囤積居奇、只為施粥給災民,于情于理于法度,晚輩想不出有何不妥。”
鄭監丞思忖片刻,又向姚歡道:“姚娘子的意思,是按照市價來買太學的積糧?”
姚歡欠身道:“正是,民婦不太懂官家的規矩,只是看到好不容易從洪水里撈出來的米糧,若烹煮不及便爛了,甚覺心痛。避水時雖情急,這兩個金錠倒是隨身帶著,民婦既然命在,錢財這樣的身外之物,倒不如派些急用。況且,多救些百姓,將來他們來照應民婦的飯鋪買賣,民婦也是一樣有利可圖。”
鄭監丞暗暗嘀咕,都說商人奸詐,這小娘子人卻還算實在。
只是,他做官既久,凡事難免瞻前顧后,將“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奉為要義,斟酌道:“那要是,過得幾日,拿著金錠子也買不到糧食了,太學的學子吃什么呢?吃爛谷子,總比沒得吃好吧?”
姚歡聽到此處,心想我靠,果然官僚主義的明哲保身,千百年來都一樣啊!
她想起穿越來之前的那場震動現代社會的病毒疫情里,多少地方,明明是有糧肉蔬菜調配或捐贈過去的,但是因為各層級總有做事沒有擔當、亦沒有章法的某些人,食物爛在半路和倉里的,亦不少見。
她還在腹誹,曾緯卻又道:“監丞所言甚是。不如這樣,金錠子先入帳,太學的泡水糧米和果子,先做了粥施出去,晚輩給監丞寫個契,若十日后買不到糧米,晚輩自會從府里勻些糧米出來,如何?”
鄭監丞不免驚訝。
“這,這怎使得。”
曾緯笑道:“如何使不得,如此大災,官家不日自會聽到城中各處奏報。官家知曉國子學和太學有如此明智之舉,若下詔褒獎,晚輩作為國子學的監生,自也倍感榮光。姚娘子家飯鋪的名聲嘛,也能響些,她舍財取義,原也該得這些名聲。監丞覺得,可對?”
有道理,有道理!
到底是樞相家的郎君,說起話來,那份功利心也能裝點得聽不出有何不體面之處。
但老鄭我聽明白了。名聲,名聲這個東西,在我大宋,還是很有用滴。
這幾年,他常聽國子監祭酒說起,當今這小官家,最不喜凡事因循守舊、繁文縟節成不了事。放眼開封城,除了禁軍聚居區和寺院道觀,能像國子監下的太學這樣儲備著個把月余糧的衙門,能有幾個?
說不定,這回,是個好機會,讓眼前這位樞相的寶貝公子運作運作,讓自己這鄭監丞的名字,也能傳到官家耳朵里?
鄭監丞計較既定,倒也說干就干:“好,老夫準了,這就遣人將賬房叫來,蔡學正你領著姚娘子去入個帳,再將領走的膳物列張單子,以備朝廷核查。哦對了,姚娘子,施粥可是個費力的大活兒,國子學和太學,都派幾個仆役去,監生和太學生,也去幾個,不好教姚娘子出了錢出了力,人還累垮了。”
這老狐貍話里的意思,蔡、曾、姚三人也省得。
冠名權,國子監的冠名權很重要。
歷朝歷代,三大仁義:大赦,減租,施粥。
仁義的名氣,必須蹭到位,不然政績怎么算?
出得國子學,蔡熒文擺擺手,道句“我先回太學”,知趣地大踏步往前趕去。
京城好姨父無疑了。
雖然橫街上仍泥水橫流、殘瓦遍地,曾緯仍分外珍惜這短短的、可以獨自與身旁女子相處的半里路。
“多謝四…四郎。”
“歡兒,你終于肯喚我四郎了?”
姚歡語噎。
斜陽晚照里,曾緯再無踟躕地盯著這女子的側臉。
真想這就將她牽上曾府的馬車,帶回家去呵!
罷了罷了,先讓她去東水門施幾日粥。
“歡兒,你真聰明。”
“嗯?什么?”
“義商的名聲,比節婦的名聲,更好。”
姚歡轉過臉,看著曾緯教落日的余暉映得晶芒四射的雙眸。
“我其實,不在乎什么義商的名頭,只是想到一句話,一斗米,活十口。”
“我省得,”曾緯道,“你心善。但我的思謀,亦不瞞你。你我既已有情,我須想著如何迎你入門。協力施粥時,國子學監生敬慕商肆小娘子有家國大義,傾心求之,這是否可算得一番佳話?”
姚歡看著他,在品咂他話里的意思。
“唔,當然,也是要一步步來。歡兒,我只是想,讓所有人都忘了,你本是個守節的小娘子。且將新名換舊譽,不好么?”
曾緯說完,見姚歡仍是望著他,看不出是聽明白了還是沒聽明白,不免越發笑得柔情蜜意:“先不說這些,統共半里路,我稀罕得不行。你再喚我幾聲四郎聽聽,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