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咚”地一聲,毫無躲避可能的劇烈撞擊,猶如砍刀斫在姚歡的后腦勺上,而腹部受到重壓所引起的嘔吐感,伴隨著頭部的劇痛,頃刻間就讓姚歡難受得快暈過去…
周遭很快響起的大呼小叫的女聲,以及一份低沉而急迫的男音怒斥,都好像又近、又遠,似乎亂哄哄,卻隨即變得有章法。
姚歡在昏昏沉沉里,覺得肚子上一輕,應是劉婕妤被人拉了起來。
繼而,她自己,也被人架住胳膊抬起來。她痛得睜不開眼睛,但陽光曬在臉上的熱乎勁兒,片刻后就消失了。她被挪進了屋里,靠著門柱放在有些涼颼颼的地上,便再無人管她。
待姚歡覺得自己除了腦殼痛,其實應該沒大礙時,她深深喘了幾口大氣,稍稍緩過了痛勁兒,努力地睜開眼。
疑團還沒解決呢!
大宋天子這一妻一妾,到底演的什么甄嬛傳?可不能錯過。
她沒想到,自己首先迎到的一雙目光,竟來自站在太后身側的張尚儀。
張尚儀也陪著太后來了?
穿著靛藍色女官服、和天子同樣戴著幞頭黑紗帽的張尚儀,與殿中那些綺羅裙絳的后妃們是那么不同,帶著一種中性的英氣。
她遠遠地望著姚歡,與身后的宮婢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宮婢趕緊過來。
“姚娘子,你坐在地上可不成,奴扶你起來,在椅子上靠著,尚儀說了,太醫已在路上,回頭也讓他瞧瞧你。”
姚歡感激地扶助她的臂膀,人還沒站穩,已聽到廳上傳來劉婕妤凄然的申訴:“太后,官家,那姚氏造御食不良,害妾腹痛,或許因她是市井販婦,懵懂無知,尚算無心之過。但皇后,皇后此舉,眾目睽睽,皆可為妾作證,皇后的戕害之意,不但加于妾身,還殃及龍胎,失德至此,豈可再為六宮之主…”
“劉娘子,莫口無遮攔,皇后,是官家的皇后,今日內廷風波,皇后是否失德,須由官家說了算。”向太后截住了劉婕妤的話,語速不快,卻透著森嚴。
姚歡此時已完全清醒,品咂著劉婕妤告狀的話,疑云驟涌。
什么叫“姚氏造御食不良”?
我兢兢業業給你們老趙家燒了三四天雞爪子和豬下水,哪兒不良了?
她正莫名其妙間,一直鐵青著臉、袖手而立的趙煦,冷冷地掃了一眼孟皇后,終于發了聲:“皇后,你為何去動那把椅子?”
立在廳中的孟皇后,是這片空間里少有的能夠平視天子說話的女性。
她開口時,語氣十分平靜:“太后,官家,明仁宮里的朱漆金云鳳椅,是為太后來宮里時準備的,平素里,妾身亦不敢坐。今日劉婕妤到得早,未顧左右便坐了上去。妾因想著,她剛有了身子,就先坐著,待眾娘子起身恭迎太后與官家時,妾親自將左右的椅子換與她即可。妾哪里料到,劉婕妤不是往前迎駕,而是往后退呢?”
“我為什么往后退?我腹痛驟起,站不住吶!這個什么遂寧郡王招惹來的姚氏,不知道往雞腳里放了什么,我今日早膳,除了一小碗清清淡淡的米粥,便是吃了她做的雞腳,定是那雞腳有問題。哎,哎,又痛了,官家,官家…”
劉婕妤在今日早些時候,還擔心自己跟官家撒嬌的戲演不好,未料得方才真的遭了一場驚險,她將后怕轉成了怨恨,肚里一有氣,果然演技就上了一個層次了。
其實,不管劉婕妤腔調如何,趙煦平日里有多疼愛她,整個大內連廊下的鸚鵡都曉得。
此時見她這副模樣,面沉如水的向太后亦不好等閑視之。
“尚藥局的董奉御怎么還不到?”向太后皺眉問道。
“來了來了,董奉御趕來了。”門外小黃門回稟。
今日當值的太醫董思文,跑得滿頭大汗,踏進殿來,剛要向各位領導一一行禮,趙煦袍袖急揮道:“免禮,給劉婕妤診脈。”
董太醫遵旨,麻利地取出定窯白瓷脈枕和絹絲脈墊,凝神瞇眼,搭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道:“婕妤的腹痛,是絞痛,還是如上一胎分娩時的緊縮之痛?部位是在腸胃,還是在胞宮?”
劉婕妤苦著臉望向趙煦道:“董奉御如此一說,妾倒明白過來了,并非像是吃壞了,而是,而是胞宮緊縮之痛。可是,妾上回是到了分娩小帝姬時,方有這般痛楚,怎地現下才三個月…”
董太醫起身道:“臣斗膽一問,婕妤今日早膳,是否吃過薏米或山楂?此二物皆有收縮胞宮之害,乃有孕之人的大忌。”
劉婕妤一聽,就指著姚歡道:“原來是因為你在雞腳里放山楂!”
這一瞬間,姚歡有種錯覺。
她好像看到了朋友圈那種收智商稅的爆款文章——。
開神馬玩笑?孕婦不能吃山楂?那果丹皮豈不是打胎神器?
可眼前,這濃眉大眼的董太醫,言之鑿鑿;這瘟雞似地靠在圈椅里的劉婕妤,悲悲戚戚。
說是真的吧,總覺得他們像在對臺詞。
但說是假的吧,自己和他們無冤無仇,進宮也不是來和劉婕妤搶老公的,劉婕妤為啥整這么一出?
還有,方才孟皇后所陳,倒好像無違常理。
皇后知道劉婕妤驕橫,不如趁太后和天子進來的時候,她親自動手、快點將椅子換過來,想來劉婕妤再降智,也不至于在圣駕跟前大鬧失禮。
如此,皇后既給了劉婕妤足夠的面子,又不至于讓向太后怪她身為中宮卻鎮不住小妾們。
只是,沒想到劉婕妤突然喊肚子疼,一屁股往后坐來…
所以,后世史書所記的,到底是咋回事?搬椅子的其實是皇后?只是孟皇后怕自己百口莫辯,所以到了南宋高宗一朝時,孟皇后讓趙構把史書給改了,改成是宮婢搬走的椅子?
這位孟氏,或許并不是扮豬吃老虎,只不過是個再焦頭爛額、也要轉圜著息事寧人的孟總。
很多企業的領導班子里,不都有這樣一個無奈的副總么?
副總還能辭職,皇后怎么辭職?除非被廢了,或者干脆,干脆自己做天子…
嫁入帝王家的女子,就像學成文武藝、貨于帝王家的文人一樣憋屈。
和帝王家沾邊的詞典里,沒有“容易”二字。
然而此刻,姚歡已成了過江的泥菩薩,自身都難保,哪里還有空再細細琢磨皇后和嬪妃之間的宮斗,以及歷史上的劉婕妤到底是怎么摔了個屁股墩兒的問題。
只聽前頭一聲喝問:“姚氏過來回話!”
那是來自天子趙煦的喝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