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宮婢道:“宮里祖制是說只許烹飪羊肉,因了羊是吃草的,不費糧食又干凈,不像其他畜生,吃肉、吃糧、吃屎…”
再一個忙帶著嗔意截住她的話頭:“哎,哎,你是覺著郝先生不在,嘴上就沒了譜,什么屎不屎的,在御膳所說這個?不想被板子打出去?”
旋即,這看上去資格老些的宮婢,侃侃道:“豬肉嘛,若做得好,自也是美味,價又便宜,不然為何開封城,每日里要進來上萬頭豬。聽說,官家和前朝的幾位帝姬,有時也讓內侍們去買御街上的豬肉炊餅呢。”
“教你這么一說,俺倒想起來,宮里其實也有豬肉點心,糖酥茉莉花。”
啥,啥茉莉花?
姚歡一聽這名字,就來了精神,笑吟吟地問道:“好有趣的名兒,是用茉莉花來腌漬豬肉嗎?”
無論廟堂之深,還是江湖之遠,被恭恭敬敬地請教,大部分人都是得意的,愿做一回師傅。
那老資格的宮婢,指了指窗下的一溜兒青瓷圓肚壇子,向姚歡道:“姚娘子看到沒,那是豬油。其實宮里哪里就忌諱豬了,煎炒炸,除了素油,不就得靠豬油嗎?既然豬油可用得,豬肥膘片又有什么忌諱的。郝先生點子多,便拿肥豬肉切成薄片,用滾油炸得卷起來,趁熱撒一層研磨得細細的糖霜,雪樣白,可不就如茉莉花瓣似的。宮里的娘娘們可喜歡了,用來伴茶吃。”
姚歡將她說的每個字都聽了。
莫看郝隨在史書記錄中是個惡人,但他在研發美食上確有一套。
那道“江清月近人”的開水蘿卜先不說,這道糖霜肥肉片,亦與后世的一些著名菜系殊途同歸。
譬如對于肥膩的豬肉有著獨到處理方式的粵菜。
粵菜里有一道“脆皮火焰肉”,便是用極肥的帶皮五花肉,經過汆、煮、燜、烤數道工序,令豬皮酥脆、肥肉不膩。而這道菜上桌時,也與郝隨發明的糖酥茉莉花一樣,是蘸白糖的。
再譬如云南的鮮花火腿月餅,里頭的白糖豬肥膘粒子,亦是令口感豐富的保證。
豬的肥肉部分,其實是個寶藏,可以做出的佳肴很多,與糖或蜂蜜,更是良配。
而且,既然古人們拿它來搭配清苦的茶,那么,這道糖酥茉莉花,也可以用來作為咖啡的伴食呀!
姚歡正一點點盤劃著,忽聽門口一陣嘈雜,院里頭次第響起恭敬的一聲聲“郝先生”。
郝隨踏進門來,先略有些夸張地喝彩道“喲,好香的味兒”,繼而沖著姚歡笑瞇瞇道:“姚娘子,有勞你,今日午后,就得去劉婕妤宮里頭,教教她那般小廚房里頭的人。”
那日在趙佶所辦的宴席上,朱太妃大約要在向太后面前做做崇尚節儉的樣子,就提過,要讓姚歡進宮后去劉婕妤殿里轉一圈,故而,姚歡倒也有幾分思想準備。
婕妤,在大宋后宮有封號女子的九等品級里,排在后、妃、嬪之下,為正三品。
劉氏今年才十七歲,已有如此品級,所享榮寵可見一斑。
因已生有一位帝姬,現下又再次懷了身孕,劉婕妤從配殿搬到了毓秀宮這樣的主殿。
申初,郝隨領著姚歡踏進毓秀宮時,院里靜得針落可聞。
忙忙間迎上來的宮婢,緊張地沖二人擺擺手。
郝隨了然,壓著嗓子對姚歡道:“婕妤歇著呢,噤聲等著。”
他話音剛落,卻見前日去御膳所打聽蘿卜湯做法的小黃門,躡手躡腳地拖著個柳條筐,從殿后轉出來。
待小黃門走到近前,姚歡覷了一眼那筐子里的東西,唬得差點叫出聲來。
遠比看到滿盆子的羊眼睛還覺得毛骨悚然!
一堆死貓,勉強能有幾只看得出黑白花、黃白花,大部分已血肉模糊。
郝隨也不禁眉頭一皺,輕輕問道:“哪來那么多死貓?”
小黃門指了指正殿方向:“入了秋,貓兒鬧得厲害。這些個畜生,哪兒胡鬧不行,非要在婕妤寢殿上,婕妤睡不好,動了怒,一大早就派俺去福寧殿,向官家討了入內院子親從,來折騰了大半日,總算把正殿偏殿和周圍能見到的貓兒,都射死啦。”
郝隨“哦”了一聲,臉上現了狠意:“死得好!死了清凈。”
他抬頭又往房檐看去,奇道:“唷,梁上怎地還吊著一個?”
小黃門點頭:“對,那是個最大的花皮虎斑,婕妤說了,在檐下吊三日,就再無旁的貓敢來啦。”
郝隨撲哧一笑:“婕妤好法子,對畜生就該這么治。”
一旁的姚歡,將目光挪開,投向另一個方向的重重宮閣,繼而是上方的碧空與流云。
筐里的死貓令她心驚,廊下吊著的那只死貓,卻觸動她聯想起因果報應。
據史料記載,若干年后,在徽宗朝做上太后的劉氏,最終的歸宿,就是自縊而死…
虐人,虐貓,都會有報應的。
姚歡默默垂袖而立,心道,快些把這趟差當完了,我要回家。
褙子上淺幽幽的嬰香傳來,令她好受了些。
宋人這些香丸,確實牛,這都多少天了,還能聞出來。
昨夜,張尚儀又與她飲茶聊了幾句后,就贊道:“姚娘子這衣服上的熏香,定是上等方子來的。”
姚歡并沒有馬上見到劉婕妤。
這一夜,她被安排住在毓秀宮的小廚房里。
負責廚灶的管事宮女,年紀有二十好幾了,且穿著錦紋上襦,看起來資歷不淺,也和她睡在一處。
這管事宮女說話倒還客氣:“姚娘子,婕妤今日身子實在不好,一直躺著,俺就不領你去謁見啦。明日是休沐假,沒有常朝,官家要來毓秀宮陪婕妤用早膳。吾等寅初便要開始準備著,姚娘子又要煮雞腳,不如就,也歇在灶間吧?”
姚歡笑吟吟道:“自然便宜,灶間也暖和些,就是叨擾娘子了。”
她確實無所謂。
千年后的現代社會,富豪們家里的保姆間,不也是安排在廚房邊上嘛,好讓保姆管著洗衣做飯。
在這天子家里頭,你們是住家保姆,我姚歡是個臨時工,你們都習慣,我有啥好擺譜的。
只是,住在灶間,可千萬別有老鼠——好好的貓兒們,白日里都被種族滅絕了。
這個劉婕妤吶,肚子里懷著娃,卻如此虐殺貓兒,也不怕血氣犯沖不吉利。果然是個狠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