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些,姚大娘子走快些。”
從大宋皇宮東華門進來后,馬蘊一直在催促姚歡。
馬蘊是跟著梁師成同去沈家飯鋪提菜的小內侍,頭方得像個海綿寶寶,額頭凸出來,眼睛凹進去,好在鼻頭圓溜溜、嘴角也永遠上翹著,目光更是有股忍俊不禁的樂呵。
上述特征,令他的相貌奇而不陋,并且看著就像個報喜鳥,仿佛下一句話就是“妹兒,有你的快遞”。
他也的確給姚歡帶來個好消息。
片刻前,姚歡和曾府的婢子晴荷,正抱著膝蓋坐在東華門外的旱柳下啃炊餅,等宮里的雜役送那些金絲楠食盒與彭州白瓷盤出來,卻見那馬蘊疾奔而至。
“給姚娘子道喜!陳夫人方才在席上說了娘子救她一命的事,向太后請娘子現下就進去,要當面賞你吶。”
陳夫人就是蜀國大長公主的乳母,西園雅集那日,她在駙馬王詵府前,被姚歡用海姆利克急救法弄出了卡住喉嚨的棗子。
姚歡很有些吃驚。
她原以為,對這陳夫人來講,氣勢洶洶地去罵山門卻險些被顆棗子噎死,乃坍臺丟份之事,陳夫人和王駙馬兩邊只當沒發生過就行了。不想陳夫人竟還在自己的生日宴上,與當朝太后提及。
這老太太,果然是快意恩仇、性情鮮辣了一輩子啊。
姚歡沒嘀咕兩句,已倏地緊張起來。
她只想蹭個給皇家當過供應商、送過外賣的名聲,往后不僅鋪子里小吃的生意能更火,她推著食車去擺地攤時亦能理直氣壯地吆喝。
現下突然被宣進宮領賞了,她確實有些怯場。
數月前進一次曾府,差點沒命。
數日前進一次青樓,看到別人沒命。
姚歡已對陌生的地方有了些心理陰影。縱然當時化險為夷后能吃能喝,事后思來想去,還是姨母家和東水門那一畝三分地最太平。
小內侍馬蘊哪管得這許多,拖著這位在他看來交了狗屎運的飯食行小娘子,就進了東華門,然后折向北邊的皇子院。
大宋皇子,行過冠禮后,便視作成年皇子,必須出閣,由官家在宮外賜宅邸居住。
遂寧君王趙佶今年才十四歲,未及弱冠,但因了半年前在宮中做出一樁不體面的丑聞,雖得向太后護佑著遮蓋了,朱太妃還是攛掇著官家趙煦,加緊催促將作監盡快完工位于宮外的遂寧郡王府,令這位異母弟弟趙佶,最晚在重陽節前,就要行出閣大禮。
故而,今日為陳夫人設生辰宴,向太后親自過來,固然有禮敬皇姑留下的忠仆的意味,更可看作為遂寧郡王做一做踐行的排場。
姚歡重感冒初愈,又忙了一大早,方才那只炊餅也只啃了一半,現下于偌大的皇宮內跑了快二里路,才趕到皇子居住區的遂寧郡王院里,一時之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覺得肺都痛了。
梁師成已在門廊下候著,笑吟吟地接替了自己的助手馬蘊,引姚歡一面走,一面帶了體己的語氣道:“姚娘子定是頭一回來宮里吧?莫怕莫窘,向太后和氣得很。朱太妃嘛,呵,朱太妃平素待宮人們也是極好的。”
姚歡腦子暈乎乎的,努力接收梁師成的信息,又隱隱聽到婉轉悅耳的絲竹樂聲,跟著梁師成轉了幾道,才轉到設宴的花廳門外。
“太后,太妃,郡王,姚氏到了。”
樂師停了演奏,一個頗有中氣卻并不尖利威嚴的女聲響起來:“快讓孩子進來。”
寬闊的烏檀四方食案的主座上,向太后嘴角掛著淺淡卻慈和的笑意,凝了目光,望向垂首立于門口的姚歡。
向太后今年四十九歲,眉目如畫上觀音。她今日身著靛青色菱格紋大袖衫,霜色微染的發髻梳得并不高聳繁復,只拿一根頂端連瑪瑙或流蘇都沒有的赤金簪子平正地插著,太陽穴到顴骨之間帖著湖珠面飾。
她的左首,坐著蜀國大長公主的乳母陳夫人,右首則坐著當今天子趙煦的生母——朱太妃。
大宋立國,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另有一個與同袍戰友心照不宣的約定是,盡量安排這些武將的女兒輩、孫女輩,成為老趙家兒孫的媳婦。譬如千古明君宋仁宗的皇后曹氏,就是開國大將曹彬的孫女。宋英宗的皇后高氏,父親也是武臣。
到了神宗一朝,規矩漸漸淡了。神宗的向皇后、如今的向太后,父輩向敏中是不折不扣的讀書人科舉入仕。
向太后做神宗的皇后時,曾生有一個皇子趙伸,可惜這孩子,沒有擺脫北宋各位皇子們“生下來容易、活下來難”的厄運,夭亡了。
朱太妃當年以御侍身份受到臨幸,戰斗力和后代存活率都還算優秀。除了當今天子趙煦,她還生有皇子趙似和一個公主,如今都還活得好好的。
陳夫人這老太太,那日被姚歡救回一條命時,昏里昏沉的,醒來后雖被王詵府里的管事和婢之們當祖宗似地伺候了大半天,也仍是一肚子氣。回宮后,趙佶再去看她時,提及姚歡這個飯食鋪子小娘子,陳夫人才上了心。
老太太向來以道德典范自居——畢竟她要以這樣仁義禮智信身份,經常去王詵府門口鬧事的嘛。
道德楷模怎會不行知恩圖報之舉。
況且,再細細一忖,陳夫人還多了一層心思,越發要借了向太后之力,利用這姚家娘子,給趙佶面上貼金。
此刻,有賴于這種小型家宴并不啟用食案隔得老遠的儀式,陳夫人稍稍傾了傾身子,便湊近了向太后,輕聲道:“太后,就是這孩子,救了老身一命。”
向太后點點頭,沖姚歡道:“孩子,站著作甚,給你擺了座兒。”
立時便有穿了絳紅上襦、杏色裙子的宮女上來,引姚歡到了食案的下首,在一把黃花梨的官帽椅上落座。
即使沒有陳夫人的那番風波,向太后也已經通過曾府庶長孫婚娶一事,知道了眼前這個姿容還不錯的小娘子。
外朝風云,城中熱議,甚至哪怕邊疆動向,從來就是后宮主人的日常關注點。
大宋王朝的歷任太后,已經較大漢、大唐的那些女尊們溫和許多,就算當年的劉娥劉太后,再是強勢,亦沒有發展自己的勢力、兢兢業業給趙家守了一陣子江山而已。
然而,太后們畢竟仍是頂層政治世界的中心人物,怎會真的心如止水、頤養天年、安坐深宮逗花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