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喜事,大喜事!咦?姚娘子咧?”
高俅穿著一身蹴鞠的短衫,滿頭大汗地叩門而入。
沈馥之迎出來:“歡姐兒歇在屋中。她從駙馬府上回來,就病了,湯藥吃到今天,總算見了向好之意,燒未退,但能進些湯水。”
高俅道:“哦,二嫂原是在家照看姚娘子。怪不得,俺去了飯鋪,只見到你家那個叫阿四的伙計,和一位,一位…”
高俅再是人精,心里揣摩出蔡熒文的身份,卻也不知道如何稱呼他。
沈馥之倒坦然:“那是歡姐兒的姨父,早些年就與我和離了,有時走動走動。”
高俅不由暗贊。
離婚后,就和貶官后一樣,最是相看人品的時候。
那沈二嫂的前夫,方才瞧著,從頭到腳的書卷氣,居然還能來一頭扎進腳店飯鋪里,幫她看顧生意,可見這夫妻倆心性都不壞。
還能搶救一下,撮合撮合,沒準兒破鏡重圓、老房子又點著火了呢。
不過此刻,高俅無遐嘀咕玩笑話。
他是來給沈家送訂單的。
“二嫂,今日我奉了王公之命,進宮陪遂寧郡王蹴鞠。郡王說,三天后乃蜀國大長公主的乳母陳夫人,就是那天被姚娘子救回來的老祖宗,她的壽辰。大長公主薨了后,那老祖宗住回宮里、陪著高太后,后來郡王出生后,高太后特命她照顧過幾年郡王,老少之間不可謂不親睦。這一回,陳夫人七十大壽,遂寧郡王要在府中給她擺宴,向太后和朱太妃也會去。哎,歡姐兒…”
高俅興致高昂說了一半,正瞅見姚歡出現在廂房門口,慢吞吞地往他們走來,看那步子,果然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再看那臉色,蠟黃里透著青晃晃的,嘴唇起了干皮,果然是燒了好幾天的模樣。
美團忙離了藥爐子,去扶她。
沈馥之嗔道:“怎么起來了。”
高俅卻道:“起來了也好,扶娘子去堂屋坐著吧,此事可比去王公府上做一次雅集,更值得好好合計合計,小高俺,須和二嫂、姚娘子一同商議。”
三人在廳里坐下后,高俅接著說重點:“遂寧郡王當真是個好心腸的貴人吶,他上回屈尊答應了小的,平時只要想得起來,便遣內侍來買些你家的吃食,帶回宮里當點心。不曾想今日提及之事,更有戲。他說,壽辰那天,叫內侍來多買幾樣你家的風味小菜,什么冰糖山楂腰花、豬肚紅棗糯米糕、杏漬雞腳的,用在壽宴上下酒。呃,炙豬腸,就不必了,那個確實不好上席面…”
沈馥之與姚歡聞言,四目相望,再看回高俅,兩對很像的杏眼里,寫滿了驚喜與感激之色。
高俅上能混貴胄權臣圈,下能混市井江湖圈,素來最享受的,便是領受這種來自各階層的或賞識、或崇拜的目光。
不過,他如此著力地幫襯這娘倆,確因她們先幫襯了蘇學士的家人。
正是基于此,高俅并未只顧得意。
他正色道:“俺也不是沒在遂寧君王府中吃過他賞的飯食,咳,宮里的廚子,也就那樣,再說,吃厭了的山珍海味,哪有新鮮有趣的風味小菜惹人。故而,二嫂和姚娘子要有信心。但俺還思慮的是,吾等不可悄沒聲兒地就將此事辦了呀。”
姚歡虛著嗓子道:“那自然,若只是姨母與我將食盒送到宮城門口,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一次在大街上吆喝的機會。高郎君,你幫人幫到底,可否帶上吾家銀錢,打點打點那來接洽的內侍,勞煩他,出宮來我們飯鋪取?”
高俅笑道:“姚娘子是明白人,一點就透。二嫂和姚娘子放心,所謂積善之家必有福報,二位無須額外破費、打點那位操辦此事的內侍。屆時依我所言行事即可。”
三日后,東水門,汴河之畔的飯鋪腳店一條街。
入了桂月,金風送爽,秋水盈盈,幾乎天天晴空如洗,人們出門逛、吃的興致,空前高漲起來。
沈二嫂飯鋪前,又比左鄰右舍更加熱鬧些。
只見鋪子門口三張拼在一處的長桌后,坐著三位衣著雅潔、慈眉善目的中老年婦人,一手握著柳葉小刀,一手捏著新鮮斬下的雞爪,面上云淡風輕、指尖卻分外靈活地在給雞爪剔骨。
“咦,這不是給磨喝樂小人畫衫子的王婆婆?”
“唷,那是給婦人做首飾的鄭婆婆。”
“哎,從前東水門一帶打茶百戲打得最好的許婆婆,也在。”
三位婆婆如老僧入定,對周遭看熱鬧的人們的議論充耳不聞。她們的雙手,從年輕時就不是做力氣活的,因而白皙干凈,指頭修長,使刀熟練,動作精細,片刻間,面前的小笸籮里就堆起一二十個去了骨架子、軟塌塌如萱草花似的雞爪子。
美團和阿四,在一旁搭好的露天石灶上,架了個大陶缸子,燒著水,冒出一蓬蓬的白色熱氣。
宋朝這個時代,隨著鐵的產量大幅度提高,民用鐵器炊具也豐富起來,但若不是大富大貴之家,或者大型正店酒樓,無論自家還是商家,也就備那么一只小鐵鍋支持炒、煎、炙的烹飪手法。
煮、燉、腌漬,還是靠陶缶。
隨著水的沸騰,其中姜片、漢蔥、牡桂皮、香葉的味道也彌散開來,但在這些佐料、香料之上,不管鼻子靈不靈的,竟都還聞到了一股沁人心腑的酒香。
美團和阿四,去三位婆婆跟前端了拆骨雞爪,細數倒入陶缸中。
有人問道:“這是什么酒?怎地有股子甜味?”
早有那自負見多識廣的市井老酒客,帶著不屑的口氣指點道:“這聞起來,應是越州酒。越州,鑒湖,山陰,你們聽過沒?”
眾人搖頭。
“哎,井底之蛙,”老酒客嘆氣,“你們吶,平素里一口一個南蠻子地叫,殊不知,兩浙才是天下膏腴之地。糧食多,水又好,自然出好酒。”
他話音未落,只見人群外頭擠進來幾個健碩的年輕兒郎,當先那個抱著個革球,一雙笑瞇瞇的彎月眼睛向四面八方一掃,朗聲道:“沒錯兒,就是上好的越州酒。當年梁元帝曾說過,自己夏日讀書,手畔備有銀甌一枚,貯山陰甜酒,邊讀邊飲,常至天明。”
人群里,有的老老實實地“噢”一聲,有的則嘲不哄哄道:“二嫂家是出了個烈女、得了朝廷重賞嗎?這般闊氣,拿酒來煮雞腳,也是要進貢給皇帝吃嗎?”
高俅把手中的球遞給身后的跟班球友,沖那冷嘲熱諷的鼓起掌來:“兄臺,教你說對了,二嫂家這雞腳呀,還真叫宮里頭,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