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人在釋放激情后總會倦怠那般,葉柔一旦說出了這個帶著出氣意味的觀點后,又陷入新的惶惶。
她壓著眼皮,咬著嘴唇,緊張地盯著邵清。
少年時,尚未情思萌動,她覺得他,就像她周遭熟悉的某一片景致,比如燕京城內的一座玉砌流丹的樓閣,或者城外一條沉靜蜿蜒的清溪。
她與他相處,是輕松自如的。
到了及笄在望的年紀,葉柔再見到他時,忽然就害怕起來,每次都是。
她怕自己的言談舉止,有哪里教他覺得奇怪,或無趣,或可笑,或鄙夷。
而此刻,她怕邵清發怒。
怒火所依托的斥責,甚至掀桌子摔碗,都還不算什么。
葉柔怕的是,怒火本身,恰恰會說明,她的猜想,再不會假。那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怎么能繼續呆在開封,還怎么像當初告別父親時承諾的那樣,要意氣風發地做一番功績出來。
邵清放下筷著,捧起了碗。
他將碗稍稍朝遠離自己的地方推了一下,微張著嘴,目光定在一處,似乎是落在葉柔的短褙子前襟所秀的蘭草花紋上。
邵清看上去,竟沒有慍意,而是好像如一位聆聽謀士的上將一般,真的在細細思索謀士的主意。
沉默,彌漫在這對名義上的主仆二人間。
片刻后,邵清瞇了瞇眼睛,終于向葉柔道:“你能作此想法,看來學呂剛他們學得確實很快。”
葉柔揣摩著他的口吻,并不是揶揄諷刺。
邵清嘆氣:“想法不錯,卻不可能實現。你又不是不知道,姚娘子在慶州時,就已經許了人。那兒郎是個環慶軍軍校,死在宋夏洪德城之戰。對曾府抗婚,姚娘子做過一次,就能做第二次,是對叔叔,還是對侄兒,有甚分別?你莫看南人女子外表纖弱,骨性其實硬氣得很。這姚娘子,做買賣、撫養幼弟都挺盡力,卻看不出有什么再嫁的心思。”
他站起來,背著袖子踱了幾步,淡漠的目光掃過來:“不說這個姚娘子了。葉柔,曾布此人,都知樞密院也好,能壓過章惇去做首輔也罷,我們在曾家埋一兩個暗樁都是必須,至少,大宋君臣對西夏是打還是和,對我大遼有沒有討回燕云十六州的想法,吾等或能早些知曉。但是…”
邵清走到葉柔跟前,一字一頓道:“但是,就算我、你、呂剛,我們三人能躲在宣德樓后的政事堂里聽天子與諸位宰相商議國事,難道就夠了嗎?若一國戍守之軍的戰力虛弱、兵戈老舊,提前知曉軍情,又有何用?”
葉柔的鵝蛋臉上現了踟躕之色。
“先生,我明白。弓弩院那人,我,我前幾日,已想了個法子,與他結識。他阿爺,果然就住在前頭那條巷子,他常來看他阿爺。”
葉柔囁嚅著,沒有再說下去,臉卻更紅了。
她畢竟還是未出閣的女孩兒家,即使作為一名忠于大遼的戰士,計劃中的一些細節,也說不出口,只能閉著眼睛去做。
邵清怎會不明白。
他心一軟,霎那間也確實有些心疼這童年伙伴。
邵清嗓音沉釅釅地:“你與呂剛要演的戲,要做的局,你們自己商量著拿主意,不必事事向我稟報。我相信你們二人,都聰明得很。只是,一旦弓弩院的事有了進展,你越發要當心自己。若眼見著要吃虧,務必與我講,我可另想辦法。你和你姐姐一樣,回燕京是要嫁人的。在開封,我實際便如你長兄一般,你萬一有什么差池,我如何與葉刺史交待?”
葉柔原本聽邵清的話中有關切之意,胸中立時激蕩起來,驚喜得好像當初聽說蕭林牙同意父親派她來開封的請求。
不料轉瞬之間,就聽得邵清的最后那句,她頓覺樂極生悲。
所以,蕭清,不管你對那姚氏有沒有繾綣之情,你對我,只是待以兄妹之誼?
然而葉柔抬頭望向邵清,見了他云山霧罩似的面容中,仍好像透了幾分煦暖的陽光給自己似的,又如遠遠的若隱若現的燈火,教迷茫夜行之人生發一絲兒勇氣與希望。
葉柔想起來開封之前,知曉她心思的姐姐,曾叮囑她:蕭清呀,與那些氣概粗豪、心性簡單的契丹男兒不一樣,你只能,一面將事辦好,一面碰碰運氣,等他來屬意于你,日久生情也未可知。而你,不能著急上火的,去求他、甚至逼他。
葉柔于是強打精神,展顏一笑:“先生所說的,我記下了。先生放心,弓弩院,呂剛和我志在必得。先生等我的好消息吧。”
邵清平靜地頷首:“秋來人易乏,你去打個盹兒,這酸酪餅子,我慢慢吃著。”
葉柔順從地道聲“是”,轉身出了門。
邵清盯著葉柔的背影消失在院落轉角處,臉色終于一沉,兩道劍眉越擰越緊。
今日確實反倒要感謝葉刺史這小女兒,那番自作聰明的試探之語,倒點醒了他邵清。
呂剛的口風之緊,邵清還是有把握的。要怪還是怪他邵清自己,定是面對姚歡時,越來越忘了掩飾。女子本就比男子心細,何況葉柔對自己還有一廂情愿的希求,她看出什么,也不奇怪。
葉家的這兩個女兒,姐姐且不去說她,這妹妹,若隨了葉刺史的性子,不達目的不罷休,可會為姚歡帶去困擾,甚至危險?
看來自己接下來,要收斂一些。
邵清有些煩亂地往后一仰,靠在柳木椅背上。
他此刻,多么希望,身體里能變出另一個叫作蕭清的傀儡,去替自己完成必須完成的任務,應付必須應付的人。
這個傀儡,可以縝密地布置、指揮著暗樁們,收集到有用的情報,找到那件有用的東西,傳回大遼。
這個傀儡,可以聽從蕭林牙的安排,不僅于公事上有所建樹,還能與大遼天子倚重的南院漢官集團聯姻。
這個傀儡,可以用自己本就智慧的頭腦,加上居住開封城多年的經驗,為大遼出謀劃策,以對得起身體內那一半的契丹人血液。
而他,自由了的邵清,還是蕭清,管他姓什么呢,他就可以像個真正尋常的郎中或私塾先生一般,去傾注全力地,追求一個同樣普普通通、卻令他想與她安靜廝守的大宋女子。
邵清轉過頭,望著墻上那幅精心裱過、再看不出褶皺破損的字來。
那是蘇軾蘇學士的字,被他從腳店般的小酒館里撿出來,寶貝似地拿回家。
對南人的書法,邵清原本愛的是蔡襄的字。
而現在,蔡襄是誰?
他只愛蘇學士。
誰讓蘇學士在自己的《浣溪沙》里,明明白白地,寫就一句:
人間有味是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