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歡眼色靈敏,瞅個空當,借著去給婢女胭脂接竹篋的機會,走近那茱萸紋紗帳。
半敞開的帳中,女官張尚儀身邊坐的,可是李清照啊!
豈能不好好瞧個清楚。
姚歡端著篋盤,小心地往羅漢榻上端坐的少女望去。
但見今年只有十二歲的李清照,不像開封城中常見的小少女那樣梳著螺髻或者雙鬟髻,而是與姚歡一樣戴著包冠,乍一看,接近及笄之年的裝扮了。
不過,與姚歡的深紫色包冠不同,李清照的包冠是鵝黃色,顏色明艷輕快,冠底還插了根玉葉金蟬簪子。水綠色的襦裙外,藕色鑲墨綠色牙領的褙子,襯得一張尚未長開的小瓜子臉潔白如薄瓷。
多少后人都對李清照的容貌好奇,惜乎沒有畫像流傳。然而真的看到李清照本人時,姚歡忽然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明白了一點——相由心生。
這個衣著精致的少女,其實但看樣貌,無非清秀柔和而已,京城仕宦或殷富人家那些營養良好、不受日曬雨淋之苦的大小姐們,大部分都有這樣一張五官勻稱、膚質細膩的面孔。
但她小小年紀,便自然地帶有端靜沉穩的神態,而目光中那種淺淺的鎮定英氣,和偶爾神游、心遠地自偏的灑脫,其復雜生動的程度,竟并不遜于主桌上那些幾十歲的男性文壇巨擘或王侯貴胄。
在男權色彩濃到發黑發紫的封建時代,那些鳳毛麟角的杰出女性,就算考慮家世背景或者神奇鴻運的加持,其本人必定也是具有出眾的天賦和獨特的心性的。
在姚歡看來,李清照的外表,完全無須用妍麗、姣好、明秀、風姿乍現之類的詞匯來形容,因為這些詞匯不僅俗媚淺薄,而且并不是重點。
這個將要邁入豆蔻年華的小少女的氣韻,完全比她的容貌更值得人矚目。
任何一個具有生活經驗的成年人看到她,都會相信,她將是一個敏銳的觀察者,一個積極的體恤者,一個平靜而精準的表達者。
此時,女孩李清照,并不知道在離自己十來步的地方,有個意欲在開封城乘風破浪發家致富的穿越姐姐,正如此用心地窺視著自己。
她聽到家中婢子傳來的命題作文,輕輕“唔”了一聲,似乎就進入了構思狀態。
王詵府里平時伺候筆墨的小史,麻利地在榻上矮幾上鋪展好文房用具。
李清照選了一支筆,向鄰座的張尚儀見個禮,便蘸了墨,在紙上疾書。
不多時,詞成,付予李府跟來的家婢。
小婢子捧著詞作來到主桌。
王詵笑道:“李校書先看看?”
李格非謙謙地擺手:“不看啦,小孩子家寫的頑意兒,眾位伯叔世兄,姑且一聽。”
王詵于是瞥了一眼那個很得晏幾道喜歡的歌姬——翠袖。
翠袖忙款步上前,接了李家婢子手里的詞箋,在酒席邊專設的位置坐定,置詞箋于案幾上,又玉臂輕舒,抱起琵琶,叮錚撥動,試了試音,便對著李清照的新詞唱起來。
原來是一首《鷓鴣天》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翠袖的嗓子,果然極贊。
初開腔時細婉柔悅,低音穩得好像松下青石。
待唱到“梅定妒,菊應羞”時,調門上去一層,卻無酷烈倨傲之意,仿如花香因風而更加鮮明沁人。
姚歡聽得入了迷,待琵琶聲與歌聲停了,她才醒過來,回味回味歌詞,自嘆上輩子淺薄,宋詞這顆中華文學皇冠上C位區域的明珠,竟未細研過,都不知道小李同學寫的是個啥花。
暗淡輕黃體性柔——難道,就是今天包豬肉用的金針菜?
卻聽晏幾道已帶頭鼓掌:“妙極,好詞!老夫徜徉詞壇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將桂花寫得這般氣韻生動、蓋過菊梅。”
啊原來是桂花,失敬失敬。
姚歡啐了一口自己。
“情疏跡遠只香留,畫闌開處冠中秋”,人家李清照小妹妹寫得并不佶屈聱牙,可不就是桂花。
對了,很快就要進入桂花盛放的時令,不知道宋人有什么用桂花做的菜肴糕點。
七夕時看到滿大街都在賣白白胖胖的蓮藕,卻不見食攤上有糯米藕的做法。如此,我豈非又能試做一個新點心來賣——桂花糖汁糯米藕片…
且說晏幾道夸完李清照的詞,就像KTV里那種被新人激發了斗志的麥霸一樣,亦招呼王家的小史呈上紙筆硯臺,瞇著眼睛,手起筆落,頃刻間也寫好了一首詞。
那歌姬翠袖接下詞箋,細細一瞧,臉上驀地現了赧色。
不過到底是頂級文工團女歌手,她很快恢復了鎮定,微微一笑,又撫著琵琶低吟淺唱起來。
這回的詞牌是《碧牡丹》。
“翠袖疏紈扇。涼葉催歸雁。一夜西風,幾處傷高懷遠。細菊枝頭,開嫩香還遍。月痕依舊庭院。事何限。恨望秋意晚。離人鬢華將換。靜憶天涯,路比此情猶短。試約鸞箋,傳素期良愿。南云應有新雁。”
詞的開頭就嵌了翠袖的名字,難怪她神情會有羞怯之意。
宋詞都唱得很慢,容易聽清楚每個字。
姚歡連懂帶蒙,也明白了一大半都是些啥字,不由暗道,和先頭小姑娘李清照清新的詠物歌比,晏幾道這詞,一聽就是出自老司機之手的撩情之作吶。
這老先生,莫不是想問駙馬爺討得那個叫翠袖的歌姬去?
王詵是翠袖的主人,不好說什么,賓客中資格最老的黃庭堅遂開口笑道:“宴公,你這詞,句不對題吶。詞牌是碧牡丹,詞中一句細菊枝頭有香氣,就算是以花為題了?”
晏幾道辯解道:“李校書的千金今日桂花詞一出,吾等老朽再寫不出佳句嘍。正值夏去秋來,這悲秋懷遠、一寄相思之作,豈不也應景?來,誰再來寫一首,莫閑了翠袖的好嗓子?”
席間眾人,雖然都會吟詩作詞,但老一輩飲了酒吃了肉,難免犯困疲沓,小一輩的,其實個個都有些厭煩晏幾道的倚老賣老,故而誰都沒有馬上去接話。
晏幾道此刻,也是醉意漸濃。
喝醉了的男人,如果不去老老實實地睡覺,就會特別愛摜派頭。
只聽晏幾道咕噥一句“噫,怎地無人再搭理老夫”。
忽地指著姚歡道:“噯,那位特別會烤肉的小娘子,你來寫個詞。”
姚歡一驚,脫口而出:“晏公贖罪,俺沒讀過幾日私塾,于詩詞之事一竅不通。”
“嗬嗬,長得好看的女娃娃最愛誆人,你方才不是還引了唐人孟郊的萱草詩嗎?快,寫一個,就接著老夫方才那闕碧牡丹,再寫一個情人怨遙夜、競夕起相思。”
晏幾道大著舌頭的話音未落,眾人便聽得“砰”地一聲。
只見坐在他對面的蘇迨,將酒盅放下,起身向他作揖,面色肅然道:“容晚輩替義妹稟告晏公,義妹實已算得出閣,她夫君乃秦鳳軍軍校,捐軀于宋夏洪德城之戰,義妹乃為夫君守節之人,若無意去思量艷情小令,也請晏公體諒。”
蘇迨此言一出,無論是一旁正愁如何替姚歡解圍的沈馥之,還是低著頭有些不知所措的姚歡,皆是大吃一驚。
曾緯更是劍眉緊擰。
蘇家二郎,什么時候認姚歡做義妹了?
看不出來,這溫水般的書呆子,為了英雄救美,反應倒頗快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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