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曙色初現,鄰家雞鳴次第響起。
沈馥之一家人,從主到仆,都已起身,利索地用完粥餅,聚在院中清點各種食材和裝了醬料的瓶瓶罐罐。
小半個時辰后,天大亮時,院門被叩響。
高俅到了。
因了事先由姚歡引著打過幾次交道,更由于對蘇家的共同情誼,沈馥之與高俅也已相當熟稔。
“二嫂,姚娘子,好教兩位知曉,先頭俺說的貴客名號,都無變化。只前日又有宮里中貴人帶來消息,說是孟皇后聽遂寧郡王說起駙馬都尉得了好畫,稟奏官家后,遣尚儀局女官張氏帶一位內侍來賞畫臨摹。可巧,李校書聽聞有女客在場,亦加拜了帖子,今日將攜他的女郎君李清照一同登門赴宴。”
姚歡正在魚池邊給姚汝舟扎頭巾,聽到“李清照”三個字,陡然一個激靈,幾乎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己這趟穿越之旅,到了今日,她覺得又要迎來一個小高潮。
那日高俅說出賓客們的名字,她便驚喜不已。
都是重量級的人物,包括高俅希望能幫她帶貨雞爪的那位。
姚歡作為唐宋歷史愛好者,帶著前世的記憶與知識儲備穿越而來,當然知道,元祐年間,駙馬王詵就在自己府里的西園舉行過一次文士雅集。
那是被后世的人們視作唯一能與東晉蘭亭雅集齊名的文人聚會。與會的,包括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米芾等十六人,議論文章,觀畫行墨,聽琴品茗,焚香賞煙。其盛況卓然高致,名動四夷。那次雅集,不僅被同時代的畫家李公麟用丹青記錄下來,還被后世在繪畫史上占有一席之位的各位大咖爭相取材作畫,劉松年、趙孟頫、唐寅,都畫過它。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世事無常,風云詭譎,但今日的西園,縱然再無法一現元祐年間那次雅集的盛況,將要接待的來賓們,亦不是等閑之輩。
不想,竟還要多一個李清照,雖然這小姑娘今年應該也就十一二歲。
至于高俅口中的“張尚儀”......張尚儀,張尚儀,孟皇后…
呃,姚歡心頭猛地竄過一絲猜想,這個張尚儀,難道是史書中記載的那個人?
與偽古人姚歡相比,真古人沈馥之則十分平靜。
沈馥之對于高俅提供的名單,完全不覺得奇怪。駙馬本就不可結交身居要職的朝廷大員,王駙馬與蘇軾的交情,又無人不曉,請的可不就只能是逍遙王爺啦、前朝臣子的紈绔兒孫啦、被邊緣化的舊黨“余孽”啦。
聽到高俅說席面上要臨時多幾個人,沈馥之胸有成竹道:“高郎君放心,俺家準備的席面,原本就放了三成余量,便是再加四五位客人,也是夠的。”
高俅點頭:“那就好。雖說府里頭的廚子們也都候著呢,只是既然駙馬教俺那日說動了心,要的就是民間食饌的新鮮有趣,若中途又要府里頭加菜,未免敗興。”
“省得,省得。”沈馥之連聲應著,一面掀起幾個竹筐的蓋布,請高俅檢視。
半炷香后,眾人搬的搬,抬的抬,將原材料都裝上高俅帶來的騾車里。
接了如此大單子,沈馥之在汴河畔的飯鋪,自然要歇業一天,她與外甥女姚歡,仆人美團、阿四,以及小娃娃姚汝舟,都要成為今日宴席的主要勞動力。
姚汝舟似乎挺喜歡高俅,自來熟地求著高俅帶他騎馬。高俅一口答應,“嗨”地一聲就將小家伙舉上了馬鞍。
姚汝舟無師自通地穩住屁股,抓了韁繩,頗有些得意地向姚歡道:“阿姊,俺長大了,要去投軍。”
高俅飛身上馬,拍拍汝舟的肩頭:“好志氣,俺帶你,打北蠻子去,為大宋建一番功業,如何?”
“北蠻子到底是哪些人呀?”
“還能是誰,當然是遼人和西夏人。遼人占了燕云十六州,夏人占了河西隴右,唔,總有一日,大宋會將那些地方奪回來。”
姚歡已走到騾車邊,正要登車,聽到他們的對話,回頭看那高頭駿馬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皆是脊背挺直的騎士姿態。
她思及這座城,這些人,這個王朝的將來,一時有些悵惘。
在公元1095年,大宋從君到臣,從臣到民,有誰會想到,最終毀滅自己家國的,既不是遼人,也不是夏人。
“王詵,你這斯文敗類,狼心狗肺的東西,先帝如此看重你,公主對你恩義如山,你做的那些腌臜事,可對得起公主,可對得起你的祖宗!”
朝日斜斜的光影里,一個老嫗扶著自己的腰,站在駙馬府前,聲嘶力竭地破口大罵。
透過車窗看到這一幕的沈馥之和姚歡,吃驚地對望一眼。
這是哪兒來的大仙姑啊,大清早地在駙馬府前罵山門!
高俅的眉頭也蹙了起來。
他掣掣韁繩,并行過來,向沈、姚二人道:“公主的乳母,隔三岔五就來鬧,因先帝和高太后、向太后都護著她,駙馬有令,俺們這些下人,絕不可動她一根手指頭,每回讓她撒夠了氣,她也就走啦。”
皇室的家事齟齬,雖不至于被說書藝人們和雜劇伶人們拿出來公開宣揚或編排,但開封城就這么大,越是富貴人家使喚的下人又越是烏泱泱的,公主駙馬的八卦怎會傳不到市井之中呢。
沈馥之從食客們的閑話飛語里,約略知曉,這大宋第一駙馬所尚的大長公主,十來年前就過世了。神宗皇帝與這位妹妹自小感情甚篤,認定是駙馬濫寵姬妾,刺激了公主,令公主憂疾并起才香消玉殞的,因而勃然大怒,將駙馬的八個姬妾都配去軍中,又貶逐外放了駙馬。
也有傳言,王駙馬被貶,亦與他此前在烏臺詩案中為好友蘇軾奔走、欲救其性命有關。神宗皇帝不過是殺雞儆猴,讓諸位皇親國戚、朝堂大臣看看,結交舊黨是個什么下場。
無論何種原因,這都過去多少年了啊,只怕轉世投胎的大長公主都已嫁作人婦了,王詵也早已由算來是侄兒的新天子恢復駙馬都尉身份,眼前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乳母,卻還在為舊主哀嚎。
沈馥之與姚歡,都沒有做過母親,但女性天然的共情本能,令她倆也被眼前的情景觸動,感到心酸。
高俅亦嘆氣:“駙馬說,乳母因誤會他而向先帝誣告,令他傷心。但公主當年,是在這位乳母懷中西去的,公主臨終時,誰都沒喊,就喊的乳母。即使太后與官家沒有口諭送來,看在與公主夫妻一場的份上,駙馬也不會為難乳母。”
姚歡心道,這段八卦,一千年后還被人嚼舌頭呢。雖然史家那支筆,也未必寫的都是事實,可大長公主彌留之際,只喊奶媽不喊老公,多少也說明些問題吧。
咳,莫多想莫多想,咱就是個過來做海底撈服務的乙方,管那出錢的金主是不是渣男呢。
騾車到了門口,已有數名家仆出來,幫著將一筐筐主材輔材轉到府內通行的小車上。
老乳母瞇著眼睛,看清都是些吃的,又見沈馥之和姚歡等人皆是扎袖短衫的利索打扮,要跟著高俅進門去,她稍稍泄了幾分的怒火又聚積起來。
“怎么,駙馬今日請客做酒席吶。甚好甚好,老身便坐在此處,替他迎接貴客。”
她說著,從挎在腕上的褡褳里掏出一把東西,撿了一個塞到嘴里。
“昨日進宮,向太后賞的秋棗兒,俺吃幾個提提氣,待…”
突然之間,老乳母噤了聲。
眾人忽聽那煩得不行的尖利女聲戛然而止,都不由好奇,齊刷刷地扭頭向她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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