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青云榜了,今日如約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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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家的馬車自北往南,到了汴河,又折向東,過了御街和大相國寺后,沈馥之瞧著街上熙熙攘攘越發熱鬧的景象,向姚歡道:“歡姐兒,目下已到申時,姨母想去一趟飯鋪,看看今日生意如何。但曾家四郎送你一人回去,終究…”
姚歡了然,干脆地答道:“姨母,我不過指頭上破了皮,哪里就是大傷來。況且方才那魏夫人勸了那么多吃的,俺正想跟著姨母去鋪子里瞧瞧,也好消消食。”
沈馥之頷首,拂開車簾,探出半個腦袋。
伴著車駕按轡而行的曾緯,眼角余光瞥到沈家姨母的舉動,即刻掣著韁繩、扭頭問道:“姨母可有什么要吩咐車夫?”
“這曾四郎真是個謙謙君子,論來與俺是同一輩人,不過歲數小些而已,不想行事作派這般穩重得體。”
沈馥之心里默贊,和聲細語地開口道:“曾四叔,吾二人就在前頭春明坊門口下車吧,俺和歡姐兒,還要去飯鋪。”
曾緯“哦”了一聲,縱馬快走幾步,與趕車的家丁交待了,又回身來到車廂邊,語氣閑閑地拉著家常:“姨母的鋪子,做的何種美味?”
沈馥之面有得色:“炙豬腸,鹵豬心,腰子湯餅,芥辣芫荽拌小肚,菘菜絲兒豬腦羹,樣樣價廉又物美。不是與四叔吹牛,東水門這方圓五六里的腳店飯鋪小酒肆,論做豬下水的本事,都及不得我沈二娘七八分。”
曾緯眸中笑意一掠而過。
他覺得這位沈姨母當真算個一是一、二是二的耿直性子,午間因了甥女遇險,如母豹子般兇悍,此刻言語往來,又露出商肆中人常見的豪爽夸口的作派。不過,前后兩種姿態,都不討嫌,是個不矯作的性情中人。
曾緯的目光又悄悄移動,轉向沈馥之身邊的姚歡。
這位姚家獨女的名字,半月前就令曾府上下震動不已。
曾緯記得,那日,自己特意早起,去國子監交了先生布置的功課,匆匆趕回府中,準備吃侄兒曾恪的喜酒。結果,還沒來得及去換身衣裳,面色倉惶的家仆就來報,新娘子當街自盡,雖沒死成,但此事卻教西路軍老將章捷摻和了進來。
剎那間,闔府上下亂作一團。看到急怒攻心的大哥曾緹和惺惺作態的大嫂王氏,緊接著又見父親曾布和母親魏夫人冷著臉從后屋走到前廳來過問,曾緯不知為何,心里頭竟升騰起陣陣快意。
侄兒曾恪自小與他這個小叔叔一道玩耍,曾恪養了男伶的事,曾緯從一開始就曉得。
他鎖住了自己的嘴是出自衷心,因為侄兒在情事上,比他這一輩大膽、熱忱、不顧一切。他甚至從曾恪的所作所為獲得了鼓勵,敢于對父親曾布試圖許給他的一段利益婚姻說不,理由是自己先考中進士,再由父親在同僚家的女郎君中選擇兒媳,會更為妥當。
曾緯在幼年時看過母親魏夫人獨自坐在院中的梨樹下垂淚,在少年時偶然聽到大嫂王氏歇斯底里地對榮嫲嫲哭訴所受的精神折磨,又在弱冠之年親歷了侄兒曾恪徹底而熾熱的叛逆,最終,他見識到了一股外來的陌生力量,如突臨的驟雨般,擊穿了這個家族的權威,使曾府一樁虛偽的喜事,成為全城一件實在的笑柄。
于是,曾緯對那位主導這股力量的姚娘子充滿好奇。今日去母親魏夫人院中請安后,他不知怎地就走到大哥東院的墻下,方能陰差陽錯地救了姚歡一命。
及至看到姚娘子本尊,曾緯卻無法將她與一個決絕硬朗的形象聯系起來,第一眼看到她瑟縮在井沿邊的模樣,還有些狼狽,仿佛一只被虐待過的小猧子。
可是她甫一脫險,又在勸架上表現出的冷靜,也教曾緯瞧在眼里,記于心中。
車夫“吁”地一聲呵斥,將曾緯從神思漫游中拉了回來。
春明坊赫然眼前,沈、姚二人下了馬車,與曾緯告辭。
曾緯驀地想起一事,轉念又覺得拿出來細問姚歡,實在不妥,還是自己慢慢探查吧。
此際剛交了申時,內城宋門這一段的汴河兩岸,熱鬧勁兒又與上半日有所不同。
晌午前后,這里的喧嘩擾攘中總是透著一種關乎公務的緊張與混亂。
巡街武卒們裝腔作勢地抖起威風,挑揀那些不過是不幸路過的游民乞丐呵斥幾句,詈罵幾聲,好向開封市民顯示,自己并沒有白吃一份皇糧。
稅監里的大小吏員,抱著簿子,在監房到河邊的路上往返,緊迫得仿佛大雨將至前急于搬家的螞蟻。
又有另一些也不知道歸哪個司管的軍士,毫無章法地指揮纖夫們拖拉漕船,或者焦頭爛額地清點、交接物資。
在這樣的氣氛中,無論岸上的民眾,還是河里的客船,都有些小心翼翼,以免突然觸到了公家人兒們某一處怒點。
然而,到了申初,情形就完全變了。
吃皇糧的大小人物們在太平盛世里的例行公事,已經行至尾聲,該是踩著點兒下班的時候了。一個王朝的首都的行政功能,就漸漸淡了去,而逐步被另一種休閑娛樂的嘉年華意味所籠罩。
無論官、吏、民、奴,人們好像都遵循著這個世界點化給他們的規則,主動地舍棄了身上與心上的鎧甲,輕輕松松地投入到物質享受中去。
伎巧則驚人耳目,繁華則長人精神。
這種休閑娛樂模式開啟后,首當其沖的活動就是——吃!
沈馥之領著外甥女,穿過密布著茶坊酒肆、并間雜著幾處柳陌花衢的春明坊。
來到汴河邊,眼前更是豁然開朗,爭奇斗艷般拿出自家招牌菜招徠客官的食肆飯鋪不說,另有挑著擔兒的小販,靈活地穿梭于人群間,叫賣炊餅餑托、蜜餞果子、叉在簽子上的各色肉脯等。
姚歡早間不過在馬車上湊合著一賞汴梁街景,現下身臨其境融入其中,感受自然越發生動鮮明。
她忍不住贊嘆:“便是賣個小餅馃子的,都穿得這樣齊整呀。”
沈馥之道:“歡兒怎么好像頭次來汴京的外鄉人。開封城是何等地界,在此地做買賣的,不論大店小鋪,也不論坐賈還是行商,你若要別個掏錢捧你的場,自是不但做出的東西要對得起價,言談舉止也當清爽體面。不說那賣蜜餞馃子的貨郎,就說你姨母我,小小一間飯鋪,比不上這樓那樓的,但姨母每日里也穿得山清水秀地捯飭那些豬下水,就算阿四出門送餐,我亦不許他的身上腳上,還有他那竹篋里,有半塊污漬。”
姚歡聞言,莫名動容,挎上沈馥之的胳膊,真心實意道:“姨母,往后,歡兒便來你飯鋪中幫忙,時日一久能獨當一面了,你也可常在家歇歇,不至如此操勞辛苦。”
沈馥之聞言,忽而駐足,若有深意地抿嘴一笑,又抬眼望著前頭更為商肆林立、店鋪扎堆的東水門方向。
片刻默然,她開口道:“身子苦,心卻不苦。歡兒,咱們今日走了一趟曾府,你看那外人瞧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朱紫人家,內里多少藏污納垢、寡情寡義。魏夫人也好,曾夫人王氏也罷,再算上那榮嫲嫲吧,彼等天天錦衣玉食,可是關在深宅大院里的日子,就真的云淡風輕鳥語花香?只怕也是拿涼薄與愁悶,和了苦水往肚里吞罷了。倒不如你姨母我,孤零零一個婦道人家,撐下一爿營生確實難中有難、累上加累,但俺再難再累,是在外頭見天見地見世面,俺自己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姚歡聽得呆了。
這不是北宋的女權主義,又是什么?
這位老天爺分配給自己的便宜姨母,孤而不傲,直而不愚,與同一時代的男性打起交道來坦蕩大方,并不避諱不觸及原則的交易,但她內心,對于“獨立”二字,有著多么自覺的認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