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聽沈馥之叩問,知道對方的敵意與怒火熄了不少,遂如撒佐料般,又在語氣中摻了無奈。
“唉,恪哥兒好歹也是吾等耕讀世家的子弟,豈會向來瘋癡。他幼時體弱,馬球蹴鞠之類習不得,先生教文章之外,老身便帶著他讀讀詩詞。那孩子愛讀柳七(柳永)的詞,想來因了這嗜好,一副男兒性子慢慢生出女兒家的柔腸來。或又自憐身弱病多,心思未免陰晴不定些。加之原本已定了姚娘子恁好的姻緣,忽地又成鏡花水月,諸般因由,一時鉆進牛犄角入了魔怔,險些闖下大禍…”
姚歡聽了,心道,你說得彎彎繞繞、婉轉斯文,倘使改幾個字合了韻,再弄幾個換行,幾乎都可以寫成一首新詞了,這張冠李戴的法子使得可真文藝腔。
那曾恪要掐死我時,明明嘶叫著說我害了他的什么人,哪里是怨恨我不與他拜堂入洞房?
但她方才脫險后,便未將此細思極恐的一節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只盼著快些和姨母從曾府脫身,安妥地回到自己家中,再與姨母沈馥之慢慢道來,故而此刻,更不會翻出來戳破魏夫人的說辭。
沈馥之,自然也將信將疑。
不過她和姚歡想得一樣,莫在這邪氣森森的曾府里再生事端,什么“有個疑點不知俺當講不當講”之類的話,就咽回肚子里不要講了。
“魏夫人這般說來,俺和歡姐兒明白了。哥兒和姐兒今世的緣分不夠,不可強求,此事便到此為止吧。”
魏夫人聽沈馥之說得確是心平氣和,點點頭道:“姨母是軟心腸的明理人,老身多謝姨母體諒則個。對了,聽大郎說起,姨母有意照拂蘇學士家的二郎君?”
沈馥之道:“俺一個做飯鋪買賣的商肆中人,哪敢妄稱‘照拂’二字,不過是因為族中沈公西去之前,仍牽掛與蘇學士家的君子之誼,俺一個得過沈公大恩惠的族里子侄輩,自然要盡些綿薄之力,以告慰沈公在天之靈。此事有勞樞相了。”
魏夫人笑道:“姨母哪里話,你大概有所不知,樞相早年本也與蘇學士有過幾分交游之情,畢竟都是嘉祐二年的同榜進士。姨母放心,蘇家二郎蘇迨留京的事,樞相記下了,也必會好好花心思轉圜。”
“嘉祐二年”!
姚歡一聽這個年份,一顆前世野蠻生長的熱愛唐宋歷史的心,立時跳得激越起來。
任哪個宋史迷,聽到這個年份,都不會無動于衷的吧!
后世公認的一代明君宋仁宗,當政期間廣開言路、善待文士。在如此求賢若渴的氣氛下,宋代的文化繁榮達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時期,一個標志性的例子就是“嘉祐二年科考龍虎榜”。
那年科舉取士的主考官是文壇盟主歐陽修,在他的主持下,這一年取進士三百八十八人,為歷年之最。登榜進士中有許多人在官修正史上留有個人單獨的“傳”,隨便說幾個名字就是那個時代的頂級流量:蘇軾,蘇轍,曾鞏,曾布,程顥,張載,楊汲,章惇,呂惠卿,王韶…
只是后來,這些同年們,各自走上了支持王安石變法和反對王安石變法的不同道路,從此陷入黨同伐異、無休無止的交纏爭斗中。
姚歡不由感慨,嘉祐二年,距今不過三十余年,大宋王朝卻已經漸漸背離開明的政治氣氛,朝堂上下,從群星閃耀,異化為兩黨爭斗,最終釀成國家、個人乃至整個時代的悲劇。
都怪王安石變法嗎?好像也不是。但就像一個企業里一樣,齷齪的、只有小人才能生存下來的派系斗爭,必然會帶來劣幣驅逐良幣的局面。
當歷史的車輪再往前行徑十余年后,開封城就將是一窩又一窩奸臣的天下了,“汴京六賊”將涂脂抹粉地登臨大宋權力核心的舞臺,開始自己誤國誤民的表演。
“把菜饌端來,沈姨母和姚娘子受了這大驚嚇,怎能還不進些湯水。”
魏夫人的話,終于將姚歡從悵惘的思索中拉回現實。
大難之后有口福的現實!
魏夫人帶來的兩個貼身婢子,裊裊婷婷地移步門邊,接了門口小廝們手中的食案,小心翼翼地端到榻邊早已放置好的案幾上。
為姚歡包扎手指傷口的郎中此時已完成了領導們交辦的任務,拎起藥箱知趣地退下。
姚歡的眼鋒不動聲色地掃向案幾上。
這一看,就不想把眼珠子再轉開啦。
但見兩張食案里,青、紅、白、黃、紫,五色流淌,仿如一場小范圍視覺盛宴。
青色的,是幾個扒開一半的新鮮蓮蓬,里頭露出羊脂美玉般的餡料,玉色中又微微透出淺粉色,看著像河魚與河蝦混在一起打成的茸。
紅的是芋頭燜馬鞍橋,“馬鞍橋”就是鱔魚段。如今正是黃鱔肥美的季節,又逢端午,民間有吃“五黃”的習俗,五黃,即黃鱔、黃魚、黃瓜、咸蛋黃和雄黃酒。
白的是酒煮玉蕈,厚實的兒掌大小的白色荷蓋狀野生菌類,放了新嫩的萵苣條,撒了枸杞,淋上女兒紅小火慢燉到軟糯收汁。
黃的是油炸鮮筍,今季最后一茬鮮筍,切成薄片,稍稍裹些拌了佐料的面粉,在油鍋中炸了,金燦燦黃澄澄的,時人又稱為“煿金”。
紫的…紫的看上去竟像是一缽紫米蒸飯。
姚歡嘀咕,原來北宋的中原地區就有紫米了。
婢子又捧來一盆湯羹,乃蔞蒿蝦皮白蘿卜絲羹。
只聽魏夫人道:“樞相治家,崇尚簡素,今日有幸能得姚娘子做大郎夫婦的義女,家宴卻也不過是些尋常吃食,姨母見笑了。”
“不過這天青晚霞蓮包里的魚蝦茸,是老身親自打的,與外頭酒肆中加了芡實粉的,口感不同,姨母喂姚娘子嘗嘗?”
“唔,這馬鞍橋,正當季節,俗語講,小暑黃鱔賽人參,不可錯過。”
“對了,這蕈子和紫米呢,乃是大理國銀生城一個商人特意雇了快馬送到京城。那商人當年在京中,被稅監刁難,機緣巧合遇上樞相,樞相為他去開封府說了幾句公道話,他這些年每逢春夏,便為吾家送些云南土產來。”
魏夫人侃侃而談,就像舌尖上的曾府家宴的旁白。聽得出來,她對這一道道菜,確是如數家珍,喜愛之極,若不是自高身份及時剎車,說叨的細微詳盡之處,只怕更多。
沈馥之和姚歡方才還心照不宣地覺得,魏夫人固然來致歉的姿態是到位的,言語間的閃爍欺瞞之處,仍叫人惶惶然欲敬而遠之。
但此刻,她說起美食來,好像換了個人,帶著一股赤子之心的真摯歡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