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姚歡多言,沈馥之再往盤中另兩碟雞爪瞧去時,已看出聞出,一碟淡淡琥珀色的乃用杏皮水浸泡而成,一碟完全本色、表面還有零星米渣的,則是用了她沈馥之常年備著的酒糟。
“姨母,良將不奪他人之功,這兩樣兒的做法,可都是美團的點子。午間邵郎中來,美團為他斟了杏皮水,邵郎中嘖嘖稱贊。美團見我拿咸齏煮雞爪,便想著,咸、酸皆是好調味,既然梅子可以煮鵪脯,杏子怎就不能配雞爪來?咸、酸有了,還有一味——糟。”
姚歡對美團表揚一通,美團也知恩圖報地補充道:“二娘,歡姐兒的心思才巧,她說糟味雞腳既是這四味中最沖鼻的,便應沖得暢快淋漓,讓我加些辣味進去。這糟雞腳里頭,有茱萸油。”
茱萸,是辣椒引進中國之前、本土辣味的來源之一。茱萸有分類,入藥的叫山茱萸,入菜做辣味調料的叫食茱萸。新鮮的食茱萸像枸杞般橢圓通紅,曬干后用油煎了,放在缽中,效果好比辣椒引進中國后的油辣子。
姚歡知道茱萸這種植物是明代以前古人取辣味的原料。
她的詩詞底子再爛,唐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還是背過的,只是不知“遍插茱萸少一人”里的茱萸,是山茱萸還是食茱萸,以及,食茱萸的鮮果子,是否也是秋涼時分才有。美團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蟲,道聲可惜現下是端午,哪有茱萸果,只能將上一季的茱萸干熬成的辣油混入糟鹵中了。
眼前四碟雞爪,醬燜的褐紅,咸齏的深綠,杏漬的淺橙,糟鹵的淡黃,擺在一起,已足夠賞心悅目,吃起來又是酸咸甜辣,各自精彩。
沈馥之早已將方才說起新舊黨爭污糟事時的忿忿拋卻在一邊,咂著舌頭舔著嘴皮,杏眼放光,語笑嫣然道:“我的兒,你可真是你娘嫡嫡親的好閨女,喜愛庖廚、點子又多,這一點像足了她。你還養著傷,怎就這大的勁頭。”
姚歡聞言,心道,選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立人設要趁早,改人設也不能太磨嘰。
于是,她眼中笑意稍斂,緩緩道:“姨母,美團,我被逼嫁之日,確是一心尋死,但未曾想老天讓我以死換了自由身,往后能與姨母作伴。我便仿似重生了一般,看什么都是新的,好的。這幾日,我坐在院里看天看地看薔薇花,看鄰居的煙囪,看隔壁的王婆婆喂貓兒,閉上眼休息的時候,便想想泉下的他。身子好些了,就忍不住去灶間,搗鼓新奇的吃食。姨母,我覺得我是真有氣力活下去了。”
姚歡娓娓道來,覺得自己一定很有演劇的天賦,代入角色好像不太卡戲啊。
沈馥之鼻子一酸道:“好孩子,你緩過來了就好,姨母也是經過些風浪的,不是嬌花兒似沒用的婦人。你與姨母一起住著,左右吃不了虧。”
她說到此處,忽然想到什么,又恨恨道:“不,姨母也有陰溝里翻船的時候,這回真是教你阿爺留下的那禍害給坑了。不成,我得替你去將該你得的家產要回來。”
姚歡暗嗔,我就想嘛,你這位見神殺神、獨立老辣的二姨媽,怎會輕易將這茬兒給忘了。挺好,我也不是圣母附體,既然穿越了來,就認真入戲,不該我的,我一文錢不要,該我的,一文錢也不能賴掉。
她于是語氣堅決道:“姨母所言,正是歡兒所想。那個家,是父親母親掙下的,自應有我一份。況且我這幾日發了心思弄些新鮮菜品出來,便是要助姨母將飯鋪做得更紅火些。倘使爭回來家產,我便與姨母合伙做買賣,如何?”
沈馥之是個自負端正清直的婦人,發了兩回誓要幫外甥女討家產,渾無仗著長輩之尊和收留姚歡之義,行貪圖錢財之實。
但她同時又不矯情,聽姚歡要和自己一塊兒做生意,略略一忖,不免喝起彩來。
這不癡不弱的蓬勃樣兒,才像她沈馥之的外甥女嘛。
“好,待五日后去曾府把認義女的戲演了,咱娘兒倆,便上姚家去要錢。”
“五日后?”
“對呀,一來這幾日你面相還見不得人,二來碰上端午時節,姨母得好好張羅飯鋪的買賣。”
姚歡了然。可不,哪個正經做餐飲的老板,會舍得放棄小長假經濟呢。
雨霖霖不知春去,晴幾天更覺夏深。
這日,辰時未到,陽光已熾,照得院中一片綠油油的梔子泛出刺眼的青光來,照得池中的小龍蝦都躲去了瓦礫下頭。
美團昨日就熏了麻油煙灰,細細刮在白瓷碟子里,又調入問巷子里做香料生意的鄰家買的龍腦、麝香,搗成眉膏。
沈馥之試了,還算滿意:“黑過漆色,甚好甚好,能蓋去歡姐兒額上的淤青。咱們既然答應了與曾家握手言和,便清清爽爽體體面面地去,若帶傷帶痕地坐下來,又似打人家的臉一般。”
姚歡深深體會到這個姨母骨子里的尊嚴感和細節控,不免感慨,姨母要是男兒身,中進士進朝堂,應也會大有一番作為的。
繼而又自責,哎,何必作此聯想,北宋與前朝不同,本就不鄙視商家,多少進京應考的男子,還從家鄉帶上各色土產,沿途賣了換錢,并以之為常態。姨母一身本事,做個開封餐飲業的英雌,又哪里不體面了。
描完眉,點完唇,戴了青色暗紋的花包冠子,又在薄羅襦裙外穿上一件生紫色祎花車馬紋的抹領衫兒。
姚歡往銅鏡里一瞧,媽呀,老了起碼十歲。
不過她內心是服從這份裝扮的。自己如今的名聲,是個牌坊立得穩穩的軍烈屬,打扮當然不能再往明艷少女上靠。
管它呢,是拜干爹干娘,又不是相親。唷,只不知道,曾家那險些成為自己老公的病秧子孫兒,露面不?
姚歡在姨母小院中順風順水地呆了快十天,猶如舒適區中悠游的小禽,終于要出門見客,還是赴的歷史名人曾布家的宴席,她昨夜入睡前著實有些忐忑。
不過她很快就進行了全面放松、安之若素的自我教育。
我一個2020年穿越來的現代人,兒時開過父母的追悼會,少時反抗過校園霸凌,參加過千軍萬馬的高考,見識過985大學的精彩生活,面試過五百強企業,審過上億的項目,交往過渣男,承受過化療,最后一命嗚呼前還簽過器官捐贈同意書。
我這樣的21世紀青年精英,還怕和那些人生走向早被我知道的古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