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團的雙腳就像被燒紅的鐵板燙到一般,急速地往門外跳去,一雙杏核兒似的眼睛卻死死盯住從箱子里爬出來的東西。
“蠱蟲,蠱蟲!”她尖著嗓子喊。
姚歡也被美團臉上駭人的表情驚到,伸著脖子往門口望去,奈何箱子蓋朝門外敞著,從姚歡的方向看去是逆光,一時哪里瞧得分明。
沈馥之聽到美團的驚呼,匆匆趕來,見到地上的東西也是一愣,但似乎并不十分惶恐。
“大驚小怪作甚,什么蠱蟲!這是歡姐兒養的蟋蟀,哎不對,怎么恁大的個子,沒翅膀,會爬不會跳,還有兩只螯子。”
沈馥之本是去做晚膳的,手中正巧執著一副長長的筷著,于是夾起地上那被美團稱作“蠱蟲”的東西,來到姚歡榻前。
“你那惡婦后母,就這般容不得你,連你平日里弄的蟲蟻,也一并當了嫁妝送出了姚宅。歡兒,這是什么新奇蟲子,姨母幾十歲的人,怎地從沒見過?”沈馥之先譏諷后好奇地說道。
而姚歡看清筷子上的“蟲子”后,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龍—蝦?!
作為曾經資深的各種做法小龍蝦愛好者,姚歡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筷子上張牙舞爪舉著兩個螯子的,不是蝦姑,不是寄居蟹,當然更不是蟋蟀,而就是千年后一到初夏就風靡大江南北的美食——小龍蝦!
只是,眼前的小龍蝦,看上去似乎還算蝦苗,青色的殼微微泛出一層不太均勻的黑紅色,頭部尖尖,觸角高高昂起,怪不得姨母沈馥之沖眼看去,以為是蟋蟀。
姚歡知道北宋年間由于發展出了成熟的商品經濟,市井繁榮,雜耍表演的行當豐富,“弄蟲蟻”便是其中一種。斗蟋蟀斗雞,馴鳥兒,耍猴,都叫作“弄蟲蟻”。漸漸地,在家中養蟋蟀的人也多起來,后來南宋的宰相賈似道,就寫過一本研究養蟋蟀的促織經。
聽姨母的意思,接納自己靈魂的這位姚姑娘,也愛養蟋蟀?
可這是鐵板釘釘的小龍蝦啊!
小龍蝦不是原產美洲么?二十世紀初才被日本引進作為牛蛙的飼料,然后又帶入中國大陸。
短暫的瞬間,姚歡腦海里,驀地出現真正的自己發病離世前的畫面。病房里,蕭醫生端著一盆小龍蝦,正準備往電飯鍋里倒。他允許她吃小龍蝦,但只許她吃自己家里清水煮的,不要吃外賣。她是個沒有家屬送飯送菜的病人,蕭醫生說完要求就后悔了,覺得傷害了她。蕭醫生不僅希望她活,也希望她不確定能不能活的時候、至少還能被滿足這一點小小的要求。蕭醫生于是在當班查房的時候,讓護士抱進來一個電飯鍋,自己則買了滿滿一大兜活蹦亂跳的小龍蝦。
姚歡記得,眼前最后的場景,是蕭醫生回頭對她笑了一下,但她突然之間喘不過氣,張開嘴想喊,眼前一片模糊,就失去了知覺…
想到此處,姚歡簡直要給老天爺跪了。天爺,你不會這么神奇吧,不但批準我穿越過來,還讓那些小龍蝦也搭了車。
不管怎樣,先認了再說,養龍蝦又不是養蠱,能有甚么害處?
“這是螯蝦,鄰家小兒捉來給我,比促織有趣,”姚歡硬著頭皮編,看看姨母,又望向美團,“莫怕,你就當它是小螃蟹。”
美團哆嗦著:“真的?可這滿地爬,怎生養?”
姚歡已挪下床榻,走到門口瞧分明了,好家伙,少說也有二三十只,幸好小龍蝦爬得不快,并且不喜光,都往屋中墻角庇蔭處聚集去。
“先尋個缸來裝著吧,回頭再讓歡姐兒自己弄。”沈馥之道。她似乎并沒有太奇怪。在她的記憶里,姚歡的母親少年時,就喜歡帶著她這個妹妹在錢塘湖堤邊兜蝦捉魚兒,提回宅子里養著。外甥女像她母親,喜歡倒騰這些。至于這個新奇的螯蝦,或許只是去年汴河發水后,不知從城外哪里沖進來的吧。
夜幕降臨,姚歡捧著撐得圓滾滾的肚子,靠在枕囊上,望著窗外幽藍天幕上的一彎月牙兒。
姨母做的晚膳,簡直教她吃得要飛起來。
一葷、一素、一湯、一主食。
葷菜是豬肚燴鱸魚。肚頭淺粉,魚片潔白,鵝黃的姜絲和碧綠的漢蔥絲點綴其間,但看顏色已能引發極度舒適。待得入口,只覺肚片脆嫩,鱸魚軟嫩,走獸與水族的葷氣本不同,結合在一起往往觸發至鮮風味,“魚羊成鮮”便是這個道理。
素菜是白蘑菇燉菘菜。姚歡記住了“菘菜”的發音,再細瞧去,覺得應是后世的白菜。春深時節,白菜照理不如冬天霜打后的好吃,北宋的這菘菜,吃口卻又甜又糯,還有一股奶油玉米的清香,姚歡想,純天然綠色的古代有機蔬菜,到底不同凡響吶。
再看那湯,乃一大碗莼菜豬腦豆腐湯。姨母認真道:“吃腦補腦,你撞成這般,若真變傻了,我冬至祭奠時,如何向你母親交待。”
而最教姚歡驚艷的,是那盤主食。
剛端上來時,姚歡心說,咦,這不是老北京雞肉卷?
其實不然,盤中的面皮餅薄而不失韌性,如象牙色的絲帛。里頭包的,則是肉丁、筍丁和拌了豆醬的糯米粒。姚歡見姨母舉箸輕輕一撥,便捻起廣式腸粉般的一條,不由暗贊姨母講究,原來偌大一個卷已被切成小塊,吃起來自然不會顯得粗魯狼狽。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姨母笑吟吟道,“蘇學士雖仕途坎坷,于這風雅訓示上,可謂一言九鼎,隨意說幾句,文人雅士們便奉為圭臬。不過到了姨母這里,肉、竹缺一不可,雅俗共賞,葷素搭配,才算十足滋味。”
不待姚歡搭腔,姨母又看著那道豬肚燴鱸魚,謙然道:“可惜沒有羊肩肉和這鮮魚同煮,豬肚終究肉味淡些。唉,每到這槐月月令,京城的羊肉價就貴上三兩倍。不愁不愁,將要入夏,夜市定會越來越熱鬧,姨母的鋪面收得晚些,每日多賣幾十份炙豬場,豈不就能換回半斤羊肉來。”
溶溶月色,沁染窗欞。已是戌亥時分,萬籟俱寂,屋角陶缸里那些小龍蝦細細簌簌的抓爬聲響,更覺清晰。
姚歡耳聽此音,又想起姨母方才席間關于夜市的描述,心頭有了一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