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歡聽姨母在天井里,和一個嗓音清悅的小郎嘮了些話,復又進得屋來。
“是張阿四。今日虧得他去給幾個船家送炙豬腸時,瞧見了你,兔子般來給俺報信。俺先頭還隱約聽見吹鼓聲,哪里想得到竟是那惡婦今日就將你送去曾家。”
姚歡掂著姨母的話音,原來姨母是個飯鋪的老板娘,而“張阿四”是伙計。
接著,姚歡又獲得了重要的信息。
只聽姨母嘆口氣:“阿四是個機靈又勤快的孩子,若不是我與你姨父早已和離,一人獨居,凡事忌諱些,家中不好容得伙計住著,否則他也不必日日睡在飯鋪里。如今這月令還算舒宜,臘月里就苦了他。”
姚歡一愣。
離了?
眼前這又美又颯的姨母,果然是個有故事的女同學吶。
姚歡自睜開眼睛看到這應是北宋年間的古人世界后,從難以置信的震驚,到惶惑無措,再到生發出如浪涌沙灘般的興奮與好奇,到了此刻,她終于認為須打起精神、盤畫主意地來面對老天爺對自己的安排了。
只是,有些揣摩探究應徐徐為之,蒙得太隨意,出一次錯便多一分古怪,總不好每回都拿被撞暈了失憶來說事。
姚歡于是俯低了身子,作出支撐不住想躺下的意思,姨母忙道:“唔,你快歇著,讓美團看顧著你,姨母去記賬。”
不料,她話音剛落,門外又傳來張阿四的呼喚,這回聽得出三分急迫,還帶著些懼意。
“東家,曾府,曾府來人了。”
姨母噌地站起來,卻不是驚惶,而是帶著一絲嘲諷之意自語道:“是興師問罪,還是直接要人?歡姐兒莫怕,姨母去瞧瞧。”
出得屋去,但見張阿四躬著背、恭恭敬敬地立在墻邊,院門外,則出現了一對四旬左右的錦衣夫婦,并兩個年紀不輕、衣著亦相當體面的婢女。
“可是沈家阿嫂?”中年男子微微欠了欠下頜,和顏悅色地開口問道,嗓音里卻也不掩飾官宦人家的端嚴。
姨母心道,開口便喚俺閨中的姓,到底是朱紫重臣之家,耳目迅捷靈通,連俺是個獨居婦人都探聽得了。
姨母于是上前行禮,不卑不亢道:“民婦沈馥之,姚歡的嫡親姨母。”
“老夫曾緹,因犬子曾恪與姚家大娘子聯姻一事,攜夫人冒昧登門,乃為了向沈阿嫂澄清此間誤會。”
當朝堂堂都知樞密院使曾布的長子,曾緹,一字一頓地說明來意,同時往門檻邁了半步。他身邊那釵鈿琳瑯的嫡室妻子,亦淺淺一笑,跟著夫君挪到門口。
沈馥之潑辣歸潑辣,卻不是個無禮之人,更不是個眼力不佳的蠢人。不過小半日,曾緹作為長輩,便親自出面且帶著嫡夫人來,卻又是輕車簡從的作派,她明白,對方起碼面上又重視又收斂,并未表現出官威壓人的意圖。
沈馥之引曾氏夫婦進了廳堂,將主位讓著坐了,又遜著嗓子吩咐美團去點茶,方轉過身來,大大方方地望向這兩尊不請自來的菩薩。
曾緹道:“孩子如何了?老夫帶了郎中來,在車中坐著聽候。”
沈馥之道:“曾公,曾夫人,先頭在汴河畔遇到章老帥時,歡姐兒就已清醒了的,能認人,更能認得我。方才又進了些湯餅,現下睡了。多謝公與夫人細心,但此刻也不必勞動貴府的郎中了。”
曾緹仍一臉沉穩寬和,“章老帥”三個字卻怎地不教他暗自冷笑。
也是見了鬼,今日此事,本已不小,偏偏還撞在了父親曾布的政敵手里。咳,章捷哪有資格算父親的政敵,不過是真正的政敵、章惇門下哼哈二將之一罷了。但此人在戰場上不容小覷,在官場上更是敏銳又狡黠,說不得這會就已經坐在章惇府里頭,編排曾家的這樁倒霉事了。
同時,曾緹也不得不承認,莫看這姓沈的婦人已淪為市井小商,做著下等飯鋪的買賣,舉手投足和出言應酬倒既不俗氣也不蠢氣,果如官媒娘子所言,那姚歡的外祖家,不算小門小戶。
婢女美團手腳麻利,片刻間已將煎茶端了上來。
曾緹飲一口,放下茶盞,悶悶地“唔”了一聲。
曾夫人得了信號,忙將笑容又搓捏得真摯了些,慢聲慢氣道:“她姨母,曾、姚兩家這樁親事,本也是官媒出面、六禮齊全的。恪哥兒雖是庶出,到底也是曾府長孫,打小便是家公的掌上明珠,此前聽聞竟能與沈經略使的族人聯姻,家公還親臨我夫婦二人的院里頭,夸贊這門姻親尋得好。曾家是耕讀世家,吾夫婦若真曉得孩子原是心里有人、又一心守節的,又怎會做出逼婚之舉呢。”
她說到此處,“嗨”了一聲,口氣鑲上了一絲無奈,繼續道:“歡姐兒若有什么委屈,盡可在府里頭說,哪知這孩子性子這么硬,怎地銀瓶乍裂一般,生生就將曾姚兩家的事,鬧得轟傳京城,連路過的章老帥,都來作主。”
沈馥之聞言,面色一沉,盯著曾氏道:“夫人這話,是說歡姐兒忒也不懂事,自己丟了性命是小,教貴府面上掛不住才是大過?曾公,曾夫人,不瞞兩位貴人,此事原本是能避免,但鬧到這般田地,絕非孩子的錯。歡姐兒是個數一數二的好心腸,平日里遭了繼母的苛待,我這個嫡親姨母每每問起,她也支吾過去。但她不呆不傻,早已覺察繼母違逆她父親臨終時的交待、擅作主張為她定了親,數日前偷偷遣了鄰家小兒來給俺報信。姚府已教惡婦當家,俺左右是敲不開門,此事開封府亦不會管,故而,俺只得拜了帖子送到府上,請求見一見曾公,言明實情。今日聽曾公與夫人自言毫不知情的一番話,怪道那帖子竟無后文。俺更未料到,親迎之日來得這樣快,比攻城拔寨還急。歡姐兒必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才有河邊觸柱之舉。二位亦是為人父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怎忍心還來斥責這苦命的好孩子。”
曾緹眉峰一擰,冷冷地瞥向妻子。
曾氏眼神一凜,惶然自語道:“什么帖子,莫非教蕓娘捂下了?阿郎,蕓娘也是愛子心切…”
“混賬,”曾緹喝斥著妻子,低著嗓子道,“看你管的什么家,半分規矩也沒有。”
曾氏低下頭,不敢出聲,噙起的嘴角分明又委屈又不甘。
沈馥之暗暗冷笑,你們就演吧,演一出嫡妻顢頇無能、寵妾在宅子里為所欲為的戲。明明是尋個無依無靠的良家孤女給家中的病秧子沖沖喜,此刻倒道貌岸然地撇個干凈,縱有十分的不體面,也盡可往那個叫蕓娘的妾身上推去。
俗話說,當面教子,背后教妻,曾緹認為,自己當著沈馥之的面,如此訓斥嫡室,已足夠顯示出談判的誠意。
他默了默,轉向沈馥之,終于開始說正題:“沈阿嫂,老夫和內子確有大疏之處,險些誤了這樣好的一個孩子,這心里頭,實在有愧。當局者迷,吾夫婦二人正不知如何補救,倒是家父訓示,令吾二人速速登門,一是致歉,二是,來認姚娘子為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