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濠州城越發熱鬧。
華夏人,傳承數千年,管他誰當皇帝,誰坐天下。都得祭拜祖先,團圓過年。哪怕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活得不如意,也得在最后幾天樂樂呵呵的。
小孩盼過年,盼著好吃好喝新衣裳。老人盼過年,盼著兒女團員闔家歡。大人盼過年,盼著苦日子快點過去,好日子早點來。
所以,這些日子,城里一反往日的蕭條。街上都是置備年貨的百姓,叫賣的行商。
最近這些日子,朱五小日子過挺好,人勤快會來事嘴也甜。除了每日幫客棧從城外拉東西,還免費給客棧幫忙,哪有活往哪去,從掌柜的到伙計,他全混個熟。
上輩子就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掙得也是伺候人的錢,他沒覺得這么鉆營有什么不好。這個時代,他這份心更是招人得意。
一來二去,客棧里大師傅每天都給他留份飯,有時還帶點葷腥。郭掌柜的更是每次見他,都甩幾個錢。
這錢,朱五都攢著。到了客棧沒活這天,咬牙買了點果脯點心,跟郭家兄弟交代好,搭輛大青騾子拉的順風車,奔皇覺寺。
皇覺寺,離濠州城一百多里呢,腿著可不成。
天上飄著零星的雪花,趕車的是個白胡子老頭,一張看透世事的老臉。當朱五把半壺高粱酒,當車資給他時,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
車是空車,就拉朱五一人,大青騾子吃飽了草料,不用鞭子抽,跑得也歡快。
“后生,你這是去廟里上香?”趕車老頭,甩個鞭花,笑著問道。
朱五雙手攏在袖里,身上半舊的棉襖,說道,“去看我哥!”
“你哥是出家人!”趕車老頭站起來,人年紀大了說話就沒啥顧慮,“這年月,當和尚的最享福,吃飽喝足啥都不用干,不用交皇糧,也不用服勞役!”
朱五笑笑沒說話,他知道重八哥這和尚,當的不咋地。不然,也不會讓方丈攆出去化緣。
其實朱重八的日子,比他想的還差勁。托大元朝的福,佛教昌盛,全天下的和尚跟著吃香。但還是那話,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當和尚也得拉幫結伙,也得投機鉆營。
朱重八一個無依無靠的窮小子,在廟里是最底層的和尚,干的是臟活累活,吃的是殘羹剩飯,時不時還被其他和尚欺負幾下。
其實就他那身板,全廟的和尚加起來,都不夠他一只手掐巴。
雪慢慢大了,朱五縮縮脖子,“大叔,咱們啥時候能到阿?”
“估摸著,天黑吧!”老頭笑道,“后生,第一回出遠門?”
“算是吧,平日都呆在城里!”
趕車老頭又說道,“不出門好,這世道不太平,出門也不安生!”
這話最近聽得多了,但到底怎么不太平,沒個所以然。于是,好奇問道,“大叔,到底怎么不太平?”
“咦,你這后生天天在城里都呆傻了!”趕車老頭回頭笑道,“你沒看咱這邊流民越來越多,香軍造反了!”
“啥是香軍?”
“俺也不知道,就知道是一群紅布包頭,燒香拜佛的爺們!”
老頭說的含糊,朱五卻興奮的喊道,“紅巾軍!”
能叫出這個名字,還多虧了他那點可憐了歷史知識。元末農民起義號稱紅巾軍,朱重八就是在紅巾軍中開啟了帝王之路。
“你這后生高興啥?這是造反哩,聽說朝廷正派兵去剿呢!”趕車老頭繼續說道,“眼看過年了,真打起仗來,遭殃的還是咱們老百姓!”
難得,這老頭有些見識。可是朱五的關注點,卻在另一個方面,“叔,您老剛才說燒香拜佛,紅巾軍也信佛?”
“信個球!他們信的是彌勒教,啥明王降世,普渡眾生!”趕車老頭罵罵咧咧,“俺看著不像啥正經神仙!”
彌勒教!不知為何,朱五腦子中忽然想起郭掌柜手里每天盤的那塊玉,一塊笑瞇瞇的彌陀佛。
擦黑時候,皇覺寺到了,
這廟在朱重八坐上龍椅之后,改名為龍興寺。
這點,是朱五從電視上看來的。其實歷代皇帝中,他比較佩服朱元璋。
這老哥是個實在人,古往今來歷朝歷代,任何一位開國君主就都想著法的認個好祖宗,提高血統的含金量。發家之前那些腌臜事,也是藏著掖著。生怕老百姓知道。
唯獨這位大哥,大咧咧的告訴天下。俺就是農民,俺就是當過和尚,俺就是化過緣。咋滴,不服?
更叫絕的是,這老哥犟!從小吃遍天下苦,掐眼珠子看不上貪官污吏,奸商地主。當上皇帝之后,直接了當告訴天下知識分子,老子不玩以前皇上那套。
什么和士大夫共天下?老子自己來。什么刑不上士大夫?老子刀子快。拋開北伐武功,縱橫五千年,殺貪官第一位。
他這種犟,是不妥協。他這種犟,是認真。他這種犟,在朱家人身上淋漓盡致。
他的兒子朱棣比他還犟,你們這群知識分子,不是天天說老子得位不正嗎?老子就干出一番事業來,讓你們丫的挑不出毛病。
正得皇帝朱厚照也犟,你們這些知識分子,不是天天讓老子多生孩子少溜達嗎?老子偏不,老子非得折騰。
到了嘉靖,犟出花兒。你們丫的不讓我認爹,爺我跟你們丫的死磕!
后來的萬歷,犟的發指,犟的絕。老子看不上你們丫這幫臭知識分子,老子見都懶得見你們。說不見就不見,但是誰想從我手里奪權,問問我家傳寶刀快不快。
最犟的就是崇禎,犟而狠。對敵人狠,對手下狠,對自己更狠。國家已經千瘡百孔,就是不妥協。后金,死磕!李闖,死磕!
廟門外,朱五深吸一口氣,隨后拍打廟門。
門開了,一個青衣小和尚,年歲不大。
“敢問施主有何貴干?”
朱五行禮笑道,“這位師傅,我找朱重八,我是他兄弟!”
小和尚笑了,“哦,找重八師兄阿,請在門房稍座,小僧去幫你通報!”
這小師傅好說話,袖子里的銅錢沒用上。朱五拎著點心在門房里坐下,廟里的門房是居然比客棧看著還好。
等了會兒,就聽門外傳來進步,還有牛重八那憨厚的聲音。
“誰找咱?”
“說是師兄的兄弟!”
話音落下,朱重八已經邁著長腿,從門外進來。看著朱五先是一愣,隨后大笑。
“兄弟,你咋來了?”
“重八哥!”朱五直接一個熱情的擁抱,跟親兄弟似的,“我來看看你!”
“你小子!”朱重八推開朱五,有些享受不了真的親近的舉動,打量著笑道,“你小子胖了,這是在城里找著事做了?”
“托您的福,在一家客棧打零工。”朱五笑著說道,“咱倆分別那天,你說讓我安頓好了給你去信兒,我一尋思,干脆也別寫信了,有功夫我就直接過來了。這不馬上過年了嗎,我給你送年貨!”說完,揚揚手里的果脯點心。
朱重八大笑道,“來就來唄,亂花什么錢?你也不寬裕,正是攢錢的時候。”
朱五拉著他坐下,笑道,“啥錢都能省,孝敬哥哥的錢不能省。若是沒您拉我一把,說不定我都餓死了!”
“最近都干什么了,跟咱說說!”朱重八被哄的高興,繼續問道。
于是,朱五把這些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講了起來。
說到出錢給郭家兄弟治傷之時,朱重八拍著桌子大笑道,“這事辦得對,見死不救算什么男子漢大丈夫!”
待說道給客棧拉東西時,朱重八皺著眉頭,“兄弟你得多個心眼,這里面怕是有古怪,咱估摸著那客棧,背地里肯定有見不得人的事兒!”
兩人越聊越高興,越聊越投機。朱重八在外面闖蕩了三年,這皇覺寺死水一般的日子早就膩了。每日除了干活就是練武,百無聊賴。
聊著,朱重八忽然說道,“哎呀,你看咱。光顧著說話,連水都沒給你倒一碗。”然后,看看天色,笑道,“都黑了,你今兒是走不了,咱給你找個住的地方!”
“都聽重八的!”朱五呵呵笑道。
隨后,朱重八跑出去跟廟里告假,回來后來著朱五便走。
出了寺,又走了半個時辰。進了一個村子,摸黑來到一戶人家前,大喊。
“天德開門,咱是重八!”
朱五正在想天德是誰,一個青年打著燈籠從屋里走來,笑道,“重八,你來的正好。”說著,擠下眼睛,輕聲道,“下午把劉老財家的肥狗套了,正鍋里燉著呢!”
“小心劉老財聞著味兒找過來!”朱重八笑罵,指著朱五道,“天德,這是咱新認的兄弟朱五。大老遠從濠州來看我,今晚上讓他在你家住一宿!”
年輕人笑笑,對朱五說道,“重八的兄弟,就是俺兄弟,屋里熱了酒,進來喝幾杯!”
朱五也趕緊行禮,“多謝天德哥哥!”
他禮數周全,青年卻笑起來,“天德是俺的字,俺大名叫徐達!”
“誰?”
朱五腳下踉蹌,差點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