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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浮光沉淪(下)

  秦晞接過飲了一口苦且辣,她似乎對烈酒情有獨鐘。

  低頭看她的臉,果然因著酒意泛起了血色來,虛弱病容大減,可烈酒終究是烈酒,重傷初愈不可多飲。

  他仰頭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干,誰想令狐蓁蓁出奇大方,在袖袋里一頓掏,又掏出一壇,一面道:“你喜歡這種酒?我這里還有好多。”

  她的寶具鐲子里似乎總放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要么是瓦罐吊床,要么是斧頭繩子,如今來了中土,又開始放酒,搞不好以后還能放些下酒菜。

  秦晞見她打開酒壇要喝,當即伸手搶過來:“小師姐,待會兒還要吃飯,別喝了。”

  說來也是,天黑了,是該要吃晚飯。

  朗月村已亮起了燈火,卻不是燈籠,而是一粒粒懸浮半空的小光球,乍一看像撒了滿村的明珠。

  明珠懸在外間,也懸在秦元曦的眼底。

  令狐蓁蓁撐著他的肩膀湊過去細看,忽覺他動了動,抬手按在腦殼上,多半又是要把她推開。

  她有點不高興:“你不是說了今天隨我聞?”

  好像是有這么回事。

  秦晞慢慢收回手:“好,隨你聞。”

  等了半日,卻不見她動,秦晞垂頭望去,她只俯在他胳膊上,蹙眉看著他,小聲問:“秦元曦,你是真的特別討厭別人湊太近,對吧?”

  他沉默片刻,頷首:“對。”

  令狐蓁蓁慢慢坐直身體,開始朝外挪,就是他待著的這根枝椏并不太粗,她竭力挪到邊上,不再靠著他。

  “不聞了?”

  她點了點頭:“每個人都有自己討厭的東西,你真這么厭惡的話,我不做讓你不開心的事。”

  秦晞只覺方才喝下去的烈酒與甜湯半點熱氣也沒化解出來,反倒像一團涼水堵在那里,他忽然低聲道:“令狐,其實我并不”

  “你說什么?”

  她多半是酒意上頭了,莫名地興奮,盯著那些隨風飄蕩的小光球看了許久,終于有數粒鉆過茂密的花朵,飄在身前,被她一把抓住一只,高興道:“這個特別像螢火蟲,不過比那些蟲子可亮多了!秦元曦,我能抓一只嗎?”

  不過是最簡單的凝光術,不曉得她激動個什么勁。

  秦晞攤開掌心,赫然凝聚起一團更大的光球,似小月亮般清光湛湛。

  “這樣的才值得抓。”

  他將光球彈出,便見令狐蓁蓁驚喜地伸長手臂來捉,這一下動作過大,身體一歪,直直從枝椏上翻了下去。

  秦晞反應奇快,風勢瞬間便將她托住,他伸手將她撈上來。

  “喝酒坐高枝。”他一腳將酒壇踢飛,“要不是我在,你骨頭都要摔斷。”

  令狐蓁蓁竭力為自己辯解:“我不會摔,我會用腳勾住樹枝”

  勾什么勾,都醉得眼神發散了,尋常人喝烈酒都論杯,就她一口氣一壇,酒鬼一般。

  秦晞扶住她肩膀,正欲下樹,忽覺她雙臂一下抱上來,腦袋貼在懷里使勁蹭,一面醉醺醺地問他:“我就聞一下,行嗎?”

  他再度僵住,手掌無措地晃了晃,終于落在她后腦勺上,指尖輕輕掐住,竭力把她想成一只真狐貍。

  這種時候不說話仿佛很奇怪,他輕道:“小師姐,以后聞到好聞的味道,你也會這樣聞其他人?這可不大好。”

  令狐蓁蓁只是聽不清他說什么,最喜歡的氣息近在咫尺,不知為何,好像不滿足只聞一聞,她想、想想咬一口。

  她全然循著本能,張口在他脖子上輕輕咬下。

  秦晞陡然抽了口氣,一手急急按住被咬的地方,一手卻掐住她的臉頰,俯首盯著她,像是生氣,又不那么像。

  他這樣望著她,漆黑眼眸里那些幽然清透的光終于全部給了她。

  令狐蓁蓁抬手去摸他的眼睛,可是手掌很快被他捉住,他看了她好一會兒,眉頭才慢慢擰起來,聲音里帶了一絲沙啞:“小師姐,你醉了,別胡鬧。”

  她抱著他不放手,醉醺醺地給他道歉:“是我錯了,大荒也不能隨便咬人。”

  秦晞看了看她的胳膊:“大荒也不能這樣抱人吧?”

  “是。”她坦率承認,“可我喜歡這樣,能多抱一會兒嗎?”

  秦晞近乎無奈:“我要是說不能?”

  那她再抱會兒就松手,馬上就好。

  令狐蓁蓁把腦袋搭在他肩上,一時有些醉得想睡,只覺他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頭發,聲音更輕:“小師姐是不是在想,師弟的話從來都約束不了你?”

  她應該沒有這么壞,她覺著自己還挺講道理的,若是總不聽他的話,必然是秦元曦沒道理。

  有氣息落在耳畔,不知他是在嘆氣還是在笑,過了片刻,他的手掌順著耳廓緩緩撫上面頰,將她的臉輕輕抬起來。

  令狐蓁蓁睜開眼,便見秦元曦盯著她的發髻,有些躑躅。

  “怎么戴發簪?”他低聲問。

  “這么簡單你都不會?”她指了指頭頂,“找個沒散的發髻直接扎進去。”

  “是這樣?”

  他將一直捏在手里把玩的發簪推進發髻,痛得她一個激靈:“好疼!”

  不會真破皮了吧?秦晞指尖輕輕塞進她濃密發間,只問:“破了沒?”

  破了!肯定破了!他那是戴簪子還是故意扎她?!

  秦晞看了看指尖,當真有些許血跡,掌心立即吞吐療傷術的銀光,罩在她頭頂:“別動,馬上就好。”

  她果然就不動,酒意令她眼里藏了一段霧氣,如煙如絲,只對他一人繚繞。

  “秦元曦。”令狐蓁蓁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夢囈,“你說我們形影不離,回一脈山是不是也要形影不離?我能常常去看你嗎?你那邊的被子枕頭我特別喜歡。”

  秦晞想笑,可心里卻驟然浮起一層近乎憤怒的悲哀。

  不該在這里,他可能著了魔,有什么東西再也拴不住,呼嘯掙扎要出來。

  五指漸漸扣緊她的肩膀,他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心底流竄著肆虐而無理的愿望,沒有那根穿心的飛刃,沒有那些奔騰的鮮血與巨痛,沒有背后蠢蠢欲動的龐大陰謀。最好,這世間沒有過盤神絲。

  他真的只是為了尋求天財地寶去的大荒,遇見一個奇怪的大荒姑娘,把她帶回中土,樂意與她分享自己的枕頭被褥,樂意時時看著她,照顧她,與她玩笑嬉鬧。

  恰逢年少,初嘗情味,她做手藝人也好,做書童也好,做修士也好,都不緊要,他會成全一切她想做的,喜歡的。或許偶爾也要鬧別扭,他總歸會多讓她一步,因為見不得她流淚生氣。

  可是,這個世界里的秦元曦,只能守著美妙的浮光掠影,片刻沉淪,轉瞬醒悟。

  忽然之間,秦晞想起榣山那場絢爛的天火星落。

  不是那一刻的風與雪美妙,而是那么早就已心動。

  造化弄人。

  為什么要是她?

  秦晞甚至有些恨她,手掌從她后背攀上纖細的后頸,一把握住。

  “小師姐,若是有一天,你發現這一切只是你做的一場夢,醒過來你變成了其他人,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嗎?”

  他問著自己都覺愚蠢荒謬的問題,卻期盼她的答案。

  這是什么刁鉆古怪的問題?令狐蓁蓁半醉的漿糊腦袋實在思慮不過來,喃喃道:“我在做夢?不可能吧?但如果是美夢的話,不醒不就行了?”

  秦晞低低笑了一聲:“世上沒有不醒的夢。”

  “那就遲點醒?”她答得隨意,“要是我的話,一定要在美夢里多待一會兒,把想要的想做的都做完。”

  秦晞停了片刻,聲音更低:“忘掉令狐羽的一切,像普通人那樣平靜度日,是你的美夢?”

  令狐蓁蓁打了個大呵欠:“不,我的美夢是做喜歡的事,順便還能賺錢。”

  秦晞不說話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撐了半天的腦袋終于撐不住,撞在他肩上,帶著醉意沉沉睡去。

  秦晞扶住她的腦袋,到底沒有狠心叫醒她,大荒人非要與他揉在一塊兒,他索性替她擺個舒服點的姿勢。

  脖子上被咬的地方過了這么久還是癢絲絲地,他便往她后脖子那里握,考慮是掐一把還是揪一下。

  然而,涼玉似的肌膚,是不是輕輕握著更好?

  秦晞怔怔出了許久的神,說不好是不甘心,還是壓不住心底那些蠢蠢欲動,俯首本想同樣咬她一口,最后卻只在柔軟的頭發上吻了吻。

  心底像是狂風過境后的狼狽寂靜,些微的倦,微妙的介于滿足與不滿足之間。

  雪白的紙狐貍輕飄飄地落在了令狐蓁蓁頭頂,與往日一樣,媚而長的眼睛對著他,長長的尾巴輕輕搖晃。

  他探出指尖,這一次避開了紙狐貍,極輕地落在她的眼皮上,觸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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