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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道阻且長(下)

  秦晞的指尖又一次點在額頭上,這次是毫不猶豫推開她。

  他確然望向她了,卻是一本正經地嫌棄著:“小師姐動不動貼人的壞習慣可要改改,這里不是大荒。”

  令狐蓁蓁忽覺不服氣,他自己還不是動不動掐手掐腰?對她卻異常嚴苛,好似她身上有什么臟東西一樣,每次都毫不客氣推開,真真不講道理。

  忽覺他捏了捏自己薄軟的袖子,她飛快抽回胳膊以后也不許碰她,她可是小師姐。

  肩頭一沉,是他脫下氅衣披上來:“穿這么少,冷不冷?”

  她有各種避字訣符紙,他是不是忘了她算半個手藝人?

  令狐蓁蓁想把氅衣還回去,又有點舍不得,暖洋洋的曬干花草香正籠罩她,是她喜歡的味道。

  秦晞正在白紙上寫字,“令狐蓁蓁”四個字被他寫得漂亮又端正,字跡比先前的要圓潤許多。他像是挺滿意,撐著下巴看了半晌,指尖在“蓁蓁”二字上輕輕點觸。

  仿佛是點在她心尖上。

  脖子上驟然騰起溫暖的感覺不,是發燙,一直燃燒上臉龐,耳朵里隱約有嗡嗡的聲音,可能是風聲,又像是心跳。

  秦晞突然抬手蓋在她腦門上:“臉好紅,發燒了?”

  可能真是發燒,有點暈乎乎的。

  他把她推進客房,不知是威脅還是哄騙:“下次再大半夜不睡覺吹冷風,師弟哪兒都不帶你去。”

  他帶什么?連路都不認識。

  令狐蓁蓁怔怔看著門被合上,忽然生出一股高興又失落的心情。

  像是那時候在深山,每次看到大伯背映霞光走上山道,她都是這樣高興而失落。因見著他而高興,因他給予的溫暖太少而失落。

  是怎么了?

  她摸了摸臉,燙意猶存,很久都沒有消退。

  許是因上回顧采說的“聯絡夫家”一事始終陰影難消,被救回的八名女子不等體力完全恢復,便一一來拜別修士,真像葉小宛說的,走得悄無聲息,生怕被人認出來。

  至此,開始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的靈風湖女子失蹤一事,徹底了結。

  這些日子眾修士每日輪流維持回元陣,都有些疲憊,葉小宛有心讓大家放松下,特特選了個風和日麗的晴天,領著他們一路上靈風山游玩散心。

  行過一段無人山道,眼前豁然開朗,但見半山花樹層疊繁茂,粉白艷紅各色繽紛。及至亂花深處,一彎極清澈美麗的小湖泊落在陡峭崖邊,湖形狹長彎曲似鉤月,湖上微風撲面,四下落英如雪,實實令人心曠神怡。

  葉小宛取了釣竿上餌,笑道:“這座山頂湖才是真正的靈風湖,游人們可來不了這里。我和師姐們時常來這里玩,湖里的魚比山下那些美味得多。”

  東南山景果然名不虛傳,山與水都婉約,甚至連釣上來的魚都眉清目秀的。

  眾人一下午足釣了幾十條魚,葉小宛選了八條最肥美的,當場宰殺刮鱗。為了讓他們玩得盡興,她早已做足各種準備,連鍋碗瓢盆都帶了,當下直接在湖畔燉起魚湯來。

  湯燉好時,湖畔正是晚霞綺麗,紅云似火。對著這樣的美景,對著色澤如雪的鮮美魚湯,眾修士直到此時才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姜書見令狐蓁蓁沒骨頭似的倚在樹下,一臉沒吃飽的意思,卻不站起來,便知她必然體力不濟,立即自告奮勇替她盛了濃濃一碗:“令狐師姐,你多吃些,不夠我再替你盛。”

  自家小師妹竟會照顧人,趙振感動得老淚縱橫:“小姜比先前懂事多了。”

  姜書有些不快:“我一直很懂事,是師兄你們盛氣凌人才對。”

  說著她又給顧采盛了一碗,還在跟他說去三才城的事。

  趙振深深吸了口氣,罷了罷了,“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既然小師妹想出門玩,他就帶她玩,免得她小小年紀,卻生出什么綺思雜念來影響修行。

  他清了清嗓子:“靈風湖山水雖美妙,但住客棧終究不如自家方便。你們救我小師妹,又處理了溫晉,我說什么也不能放過。正巧四月間青州東萊城有一場盛大祭祀,諸位請務必讓我好生招待。”

  誰想反應最激烈的人是顧采:“東萊城的四月間祭祀,莫不是蓬萊九老丈人的神跡?”

  趙振勉強道:“不錯,蓬萊九老丈人雖不出名,神跡倒別致,相信諸位不會失望。不過,顯之兄不是要回三才門?”

  顧采兩眼發光:“我傳信回去也一樣,九老丈人的神跡我真沒見過,青州去得也少,多謝于飛兄盛情相邀,顯之卻之不恭。”

  趙振頭都大了一圈,他就是想把姜書跟他拆開,這顧顯之老跟他對著干。

  他無聲長嘆:“東萊城附近趙家產業甚多,令狐姑娘既然需要靜養,不如去東萊城靜養,想來要比客棧舒適些,也不用葉師妹一直墊付客房錢。”

  這話一出,葉小宛連連搖手:“別、別是我請他們來玩,應當的!”

  周璟卻不放過她:“這些天房錢是多少?告訴我。”

  他從袖袋里捏出一把小巧的黃金貝殼,問:“夠不夠?”

  葉小宛蹙眉:“叢華師兄,哪有客人給錢的道理?”

  “在我這里就有。”

  她反倒笑起來:“照你的道理,那是不是也得給趙師兄錢?要給錢的話,我可不去。”

  周璟卻沒嗔怪:“我也不會給他錢,但你不同。”

  葉小宛眸光閃爍:“我懂,叢華師兄與我更生分些。行,那房錢我收下了。”

  她撿了兩粒黃金貝殼,方收入袖中,卻聽他緩緩道:“并不是。我高興來這里,花錢也高興。但未必高興去他那里,所以須得他請客。”

  葉小宛抬頭,他既沒轉身也沒避讓,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靜地與她對望。

  這次終于輪到令狐蓁蓁不會看眼色了,聽他們說房錢的事,她便問葉小宛:“我房里軟塌上的衣服是你送來的?”

  葉小宛猛然回神,竭力收拾自己的聲音:“是、是我令狐姑娘送了我許多符紙,那些襦裙便是我的回禮啦,都是新裁的,也是你想要的方便行動的款式,你喜歡嗎?”

  何止喜歡,簡直太喜歡了,衣裳是她今早發現的,足有七八件,疊得整整齊齊。會做衣服,還會燉好喝的魚湯,碗一定是個天才,真該來當手藝人。

  令狐蓁蓁從袖中掏出兩張符,甚是豪氣地遞過去:“這是引香符,給你。”

  引香符?!引字訣里最貴的符紙!市價最少也是黃金百兩。

  葉小宛有點兒不敢接:“我還不起”

  “我就是想給,不要還。”

  令狐蓁蓁儼然一派豪富扔錢不眨眼的氣勢,見姜書又盛了一碗湯過來,也豪氣地送給她兩張引香符,這單純的姑娘立即歡呼起來。

  夕陽最后一點艷麗色澤漸漸被墨藍夜空替代,半圓的月亮攀上夜色邊緣,四下涼風陣陣。

  歡聲笑語終于停歇,周璟四顧一圈,葉小宛正收拾餐具,姜書捏著引香符,猶和顧采唧唧咕咕說話,趙振正一臉不滿地看著他們。令狐卻遠遠地靠著花樹睡著了,秦晞剛脫下氅衣蓋在她身上。

  他放輕腳步走過去,低聲道:“元曦,過來一下。”

  秦晞并不意外,與他行去遠處,問:“是想說那個映橋仙子?”

  周璟神色慎重:“我這些天一直在想她的事,能說出我們修行的功法,還知道令狐的身世,她多半是昌元妖君的余孽。”

  事情不妙,令狐身世若是被她大肆宣揚到人盡皆知,只怕麻煩源源不絕。

  秦晞卻搖頭:“姑且不說映橋一派十幾年前便有了,單能招攬到溫晉這種修士,那仙子也算個人物。依我看,說不定是她利用昌元妖君。”

  在大荒時,昌元妖君對他和周璟的執著就很詭異,他一直想不通,眼下遇到這神秘的映橋仙子,他反而有些了悟。有三成不,五成的可能,昌元妖君與映橋仙子有關聯。

  映橋仙子究竟為何人,一時說不好,但他直覺事情恐怕與令狐背后那股力量有關。仙子把令狐的身世暴露給溫晉,要求卻是殺他和叢華,這便很有深意了,太上脈只有他們兩個是盤神絲有緣者。且她的意圖似乎只想留下令狐,多半知曉盤神絲是在她身上。

  果然,他不動,對方便要蠢蠢欲動,突如其來的映橋仙子正是初現的裂縫。

  “我猜映橋仙子不會把令狐的事宣揚出去。”秦晞撥了撥頭發,“她看著并不想殺令狐,既然令狐羽仇家那么多,說出去是給她自己樹敵。此事敵暗我明,靜觀其變吧。”

  周璟斟酌道:“不然別去青州了,神跡之下察覺不到妖氣,搞不好對方又有什么陰謀詭計,何況令狐傷得甚重,再出意外只怕不好。”

  當然要去,不去如何能釣出更大的魚?

  秦晞語氣很平靜:“我會看好她。”

  月色如水,他發間墨黑的太清環隨著動作微微搖晃,在月光下變成了半透的,色澤極美。

  周璟不禁詫異:“你怎么不戴上清環?”

  元曦常用三件異寶:玉清環,上清環,太清環,每件都有不用效用。

  玉清環可貯存巨大的靈氣,亦可幻化清光飛刃,在大荒十分好用。但既然回了中土,他該用上清環才是,畢竟風雷術的演化全在里面,可他偏偏把太清環戴著,那里面放了冷電,因殺氣太重,師尊還特意交代過少用。

  秦晞一個頓也沒打:“給令狐了。”

  他把上清環給令狐?!

  周璟突然咂摸出味道來,駭笑道:“你就這樣緊緊看住她?”

  上清環是元曦最常用的異寶,已到了與他一體一心的地步,給令狐的意思就是不管她在哪兒他都能找著?他覺著自己真要重新審視一下這位九師弟,他到底怎么能一臉從容做這些事的?

  可秦晞既沒有柔情,也沒有蜜意,聲音很輕,卻很淡:“我當然要緊緊看住她。”

  周璟不免多看他一眼。

  雖說元曦和令狐之間猶如一池粘手漿糊,時時叫他摸不著頭腦,但他一直覺得是他倆不開竅的緣故。可現在不一樣,元曦這絕不是對喜歡女子的態度。

  他直覺不對勁,終于擺出師兄的模樣:“元曦,我不知道你對令狐是什么看法,又想和她保持什么關系。但你若是心里與她不對付,便不該面子上還笑嘻嘻與她來往。”

  秦晞緩緩道:“誰說我與她不對付?我和她可是患難之交。”

  患難之交?

  周璟望著他毫無波瀾的眼睛,更覺不對勁:“我看,你該把無妄法再好好練練。”

  即便修上一萬遍無妄法,又有何用?

  秦晞的視線掠過令狐蓁蓁熟睡的臉龐。

  得到盤神絲之前,她會有怎樣的眼神?在直率言語之前,她的嘴唇說過什么樣的謊話?在自以為手藝人之前,她又怎樣驅使飛刃穿心?

  眼前的這個令狐蓁蓁,是盤神絲打造的虛幻泡影,懵懂失憶,不記前因。

  真實的令狐蓁蓁或許是個冷酷的殺人兇器,或許投身在龐大的陰謀里,或許像師尊說的,聰慧且狡詐至極。

  他是被短暫的夢幻泡影吸引,循著本能自欺欺人,頓悟情意的瞬間,也頓悟到,當盤神絲取回,泡影便要破碎。

  沉溺假象,他一直在試圖把死局推遲,實實可悲。

  然而,踏著泡沫如何能飛天,一切終究是虛妄。

  倒不如不深想,患難之交就很好,他的心得以喘息,來日的盤神絲奪回也能利落干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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