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風吹在令狐蓁蓁的頭發上,有點癢,她轉過身,卻發覺自己像是又回到了榣山,九曲橋上積雪皚皚,如墨天空依然有瑩絮天火如星落。
是夢?非夢?
她靜靜望著天火,背后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叫什么名字?”
不等她回頭,一團人影便如煙凝聚在眼前。
來者是個看上去三十來歲的男人,身著十分華貴的黑色衣裳,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間仿佛有千斤重的陰郁壓著,甚至顯得兇戾。
令狐蓁蓁掂量不出實力差距,答得老實:“我叫令狐蓁蓁。”
“真假的真?”
“其葉蓁蓁的蓁蓁。”
他莫名出了一會兒神,又道:“你知道自己父母是誰?”
令狐蓁蓁想了想:“不算很知道。”
他笑了笑,有點像冷笑:“你父親是個生性涼薄且殘忍的大魔頭,無論在中土還是大荒都有無數仇家,我也是其中之一,你怕不怕?”
“我很怕。”
事情都是令狐羽干的,但這幫妖非奔著她來報仇,她又能有什么辦法呢?怕歸怕,還不是只能打一架。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凡人有句話叫父債子償,這是你的命。你若怕,可以自行了斷,讓令狐羽的血脈斷在你這里,仇恨自然也沒了。”
“可我只有一半令狐羽的血脈。”令狐蓁蓁停了一下,又道:“另一半是我母親的。”
雖然傳說里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不過總歸沒令狐羽那么多仇家。
提到“母親”二字,他的神情忽然變得柔和,連聲音都多了一絲暖意:“你知道自己母親的事?”
她搖頭:“不知道,只聽說是南荒帝的寵妃,和令狐羽私奔了。”
他陡然大笑起來,笑聲里仿佛藏著無數的憤怒與凄涼。過了很久,他才止住笑聲,緩緩道:“寵妃?私奔?是了,已過了五十年,難怪。”
他面上浮現出懷念的神色,像是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的呢喃:“你多大?以凡人的年紀來看,不到二十歲?我第一次見著她的時候,她看起來比你還小些,不過比你溫柔穩重多了,更有滿腔的熱情…對這世上的一切都好奇而熱愛…”
也不知想起什么,他不說了,只是目光閃爍,好似一時極高興,一時又極痛恨。
過得良久,他方又道:“我確然封她做過妃子,還想讓她做我的荒后,我想與她一生一世在一起,只可惜…不過,她最初是我的臣子,聰明又能干,什么事交給她都能做到最好。”
臣子?所以他是…
令狐蓁蓁微微變色。
他又笑了笑,帶著一絲悵然:“令狐蓁蓁,孤乃南之荒帝,入你夢中與你一敘。”
真是那個會把她碎尸萬段的南荒帝?!
令狐蓁蓁倏地合攏嘴,悄悄退了兩步。
南荒帝淡道:“孤其實并不想再見到你這張臉,不過不想見的法子有很多,孤可以讓你死,也可以讓你生,一切看孤的心情。”
她吸了口氣:“那你現在心情如何?”
他并沒接話,目光深邃而憂郁地凝視她,過了很久,低聲道:“你看著孤。”
五十年不曾見的琥珀眼眸又一次靜靜望著他,一模一樣的眉眼,截然不同的眼神。
“令狐蓁蓁,你母親并不能像常人那樣生育,可她被一個卑劣狡詐的凡人逼迫著,生下了你。”他低沉的聲音里帶著一種異樣的痛楚,以及一絲藏得極深的殺意,“正是因為有令狐羽,有你,她才丟了命。”
等下,雖然她挺好奇自己母親的事,但南荒帝這個語氣不妙啊!大大的不妙!
令狐蓁蓁又退了兩步,便聽他繼續說道:“只是,孤亦愧對你母親,她沒欠任何人,世間不知無妨,可你要知。”
她斟酌著開口:“是嗎?好,我知道了。”
南荒帝直直看著她,面上表情叫人捉摸不透,過了片刻,他又道:“你既然對自己母親的事一無所知,難道就沒有什么好奇想問的嗎?”
令狐蓁蓁語氣很慎重:“那…我問了,你會說?這樣你心情會好點嗎?”
他卻笑了一聲:“真是一點也不像她。”
她都沒見過自己父母,脾性能像才怪了。
令狐蓁蓁扭頭盯著他看,只盼他說點什么,不管是痛罵令狐羽,還是溫柔緬懷寵妃,她都可以聽,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可這位南荒帝卻不說話了,只背著手仰頭靜靜望向遠處的榣山頂,那里天火正變幻萬千,萬古長河,朝夕風月,盡收眼底。
像許多年前那樣,他凝神看了許久,冷笑道:“什么神跡,不過是些浮光掠影,無甚意思。”
真的?但他看上去明明是喜歡的模樣。
令狐蓁蓁說道:“那就是有意思的意思。”
南荒帝猛然一怔,緊跟著卻哈哈大笑起來,長袖忽然一甩,整個人化作煙霧消散開,再無蹤跡。
重陰山冬雨綿綿,他立在黑石平臺邊緣,收斂了所有真言,任憑冰冷的雨淋濕自己。
身后兩位太上脈脈主,還有其余三方荒帝都在等候他的決策。
南荒帝攤開手掌,掌心浮現兩粒寶珠,一粒黑,一粒白,一粒死,一粒生。
——這大荒唯一的神跡,名頭甚響,其實不過是些浮光掠影,淺薄凌亂,無甚意思。
——陛下,這便是意思了。
他干涸的眼眶里忽然滾下數顆淚珠,五十年凝固的時光像是突然飛速流逝過去,世間早已無她,夢里也無她。
那小姑娘說的對,她不光是令狐羽的女兒,也是她的女兒。
他將黑色寶珠輕輕捏碎,聲音很低:“讓她走。”
二脈主拱手道:“四位荒帝都已下了決斷,四位都同意放她走,太上脈感謝諸位陛下的厚意。”
西荒帝倒有點不好意思:“早知他這樣選,孤就該選叫她留。”
北荒帝冷道:“你還非得找些麻煩?孤走了。”
那東荒帝笑道:“南荒帝也該好好管下地界,妖君只是妖君,莫叫他們胡作非為才是。二位脈主,東之荒向來敞開大門歡迎中土修士,還望將此誠意告知諸仙門,我東之荒的繁華,不輸給西之荒。孤也走了,告辭。”
西荒帝皺了皺眉頭,忽想起虞舞伶信上提及墨瀾伶人內丹被取走半個的事,他倒是有心調查,奈何查到后面歸處都是南之荒,輪不到他做主。
他只望著南荒帝說道:“你這些年不管事,叫那昌元妖君鉆了好大空子,孤總覺他有什么籌謀,你該把心思扭到正道上來。”
說罷,他的身影也如先前兩位荒帝一樣,瞬間化作云霧消散。
大脈主行至南荒帝身側,沉聲道:“陛下,中土仙門本不該插手大荒事務,不過,陛下身上䔄草的味道甚重,老朽不得不提醒您,䔄草長在中土的泰室山,果實雖能治夢魘,可味道聞久了會令人暴躁易怒,陛下空閑時,還是留意一下味道的根源。”
他拂塵一掃,溫和的風將沉睡的令狐蓁蓁托起放在妖獸背上,又道:“老朽與二脈主便將這姑娘帶走了,多謝陛下厚意,保重,告辭。”
再次睜開眼,天色已然大亮,令狐蓁蓁定定望著頭頂陌生的床帳,猶帶迷惘。
好像做了什么夢,看了一晚上天火,有點累。
床邊有個陌生而爽朗的女聲笑道:“醒了?應當再沒什么不適了吧?”
那是個身材瘦削的女子,穿著豆綠衫裙,膚色微微發黃,整個人從頭到腳有種說不出的爽利大方。
不等她問,她又道:“我是俞白,字賽雪,太上一脈的修士。令狐姑娘…不,或許以后該叫你小師妹,師尊有意將你收入一脈,你現在還可以叫我俞修士,等確定拜師,便要叫我三師姐了。”
拜師?她有師父,可她的師父拇指被砍了,對手藝人來說,也等于沒了命。
令狐蓁蓁忽地回過神,驟然翻身坐起,她得先把師父一家子找到。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俞白反手替她開了門:“不用急,神工君師徒三人就在隔壁,你二師姐的傷也已治好,只要靜養三天便可徹底痊愈。”
二師姐的傷?
令狐蓁蓁不及想明白,一把推開隔壁客房的門,原本坐在床邊的神工君母女微微驚訝,見著是她,神色又變得復雜。
床上的巫燕君已醒了,笑吟吟地招呼:“蓁蓁!你怎么這么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