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折圣山。
此時的圣寰殿,倒是頗有幾分熱鬧。
魚老放眼望去,除卻道璇璣外,還有多個年輕人,北北、奚、敖生、芳芳等。
圣寰殿許久沒有這么多年輕人過了。
以前都是一幫中年人、老頭子,看上去耄耋遲暮、尸位素餐,但起碼拎出來能扛事吧?
現在這幫人…
魚老一言難盡。
總有一種生機勃勃,又人才凋敝的矛盾感。
這就是道穹蒼說的要“大換血”?
是,圣山上下現在是大換血了,老一輩的一個都沒看著了,全換成新的。
能用嗎?
新來的是不摸魚,還個個干勁十足,還都想成大事!
但就這幫人扔到山下去,怕不是徐小受一人邦邦兩拳,就能給全干碎掉?
魚老有一種給道穹蒼坑了的錯覺。
但偏偏那時他提出要什么“大換血”建議的時候,老一代的十人議事團也是全票通過。
好極了!
魚老想到這再看過去…
就離譜,老一代十人議事團成員,一個都沒了!
全給自己票沒了!
甚至不止“人非”,“物是”都不存在一點。
以前道小子在的時候,圣寰殿的主基調還是銀色的,看上去敞亮又大方,讓人心情和陽光一樣明媚。
但就去城外干了一架的功夫,回來后,這烏漆嘛黑還泛著紅色的圣寰殿裝潢,是怎么一回事?
誰換的?
初次歸來的魚老,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走到了南域戌月灰宮去——色調太晦暗了,跟鬼獸之氣似的!
都是玩天機術的,不知道紅色代表血腥,代表血光之災么?
怎么會有人喜歡這種黑紅交加的配色,搞得整個大殿烏煙瘴氣的?
“難怪新官上任三把火,燒掉自己兩身,最后還把整座玉京城燒沒了…”當然最后這句腹誹,魚老萬萬不敢說出口。
送完曾孫女歸山后,他也佛了。
只恨道小子叛逃圣神殿堂的時候,沒有帶自己玩。
現在呆在大殿中,除了羨慕茍無月和未瘋可以在外面浪,就是暗中祈禱璇璣殿主不要再點到自己了。
我想摸魚,不想打架啊!
“…玄妙門?”
“對,出完這一劍,谷老怕是命不久矣。”
前邊,道璇璣還在問奚關于情劍術的事,后者語氣有著黯然。
倒是如今必須撐起大局,不得不成為所有人眼中主心骨的璇璣殿主,難得不再有過于波動的情緒了。
“他倒是敢…”道璇璣只是略略有些遺憾,旋即便歸于平淡。
于她而言,谷雨只是一步閑棋。
她才剛上任,手中正缺這么一把稱手的劍,可以比肩一下茍無月,或者饒妖妖——北北太年輕,擔不起此重任。
但凡谷雨不那么拼,不那么決絕。
就算拿不下徐小受,只要回來后略表臣服之意,她道璇璣大概率還是會送出半圣位格。
只是可惜了,古劍修的性子太犟。
但這也算是在意料之中,畢竟谷雨早前就表明了閑云野鶴慣了,不可能為她所用。
既無用,早早淘汰出局,懶得多費心思!
只是這樣的話…
道璇璣目光掃過眼前一個個充滿干勁,但臉色還有些稚嫩的家伙,唯一一個滿臉胡子拉碴的,卻是個只會嚶嚶嚶的大漢時。
她也沉默住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天機術士本就不是沖在前頭的戰士,她終于意識到了,但圣神殿堂怎就剛好卡在自己上任時,無一可用之戰才呢!
越過一眾期待的目光,道璇璣最后將視線落到了神色有些躲躲閃閃的魚老身上。
“魚老,劍仙之戰已過,后續局勢,你有何高見?”
魚老心頭一嘆,不該來的,果然還是來了。
我懂個什么局勢啊我,你要問三十年前的我,那還能給你說道說道。
現在?
那道小子叛逃圣山時,連帶著就給老頭子我的魚腦也打包帶走啦!
心頭吐槽歸吐槽,魚老很懂摸魚的,他死魚眼眨巴了兩下,很快迷茫又略含期待地抬起了頭,四下顧盼道:
“糕點?”
“什么糕點?”
“伱這么一說,確實有點餓了喔…”
圣寰殿一下靜了。
道璇璣不是個開不起玩笑的人,但這會兒她真沒心思嬉鬧,“高見,不是糕點。”
這甚至不是同一個音!
所有年輕人都站著,都瞪著大眼睛盯著自己,魚老卻早已過了不好意思的那個年紀了。
“嘎吱——”
他拉開屬于自己的那把椅子翹著腿坐下,嘿了一聲后,左手搭在桌面上,右手舉了起來。
沒了!
眾人這般盯著他。
他就這般盯著璇璣殿主。
道璇璣等了三息,眼睛瞇起:“什么意思?”
魚老樂了,在外面干完一架后,他反骨也給干出來了,知道一味的逃避只會讓敵人得寸進尺,于是道:“這就是我的高見呀,道小子在的時候,我們都是這樣的。”
道璇璣險些沒反應過來。
她都如此,四周圍著的幾個小年輕,更是連看都沒看懂。
魚老不知從哪就摸出來了一條魚骨頭放進嘴里啃,邊啃邊挨個點起了座位:
“不止是我,還有他、它、她…當年我們都是這樣子議事的,效率很高的!”
“新來的小家伙們還不知道吧,道小子…就是道穹蒼提建議,我們負責舉手贊成就行。”
他看向道璇璣:“你是他妹妹,鬼主意肯定也不少,就不用試探了,直接提建議。”
“反正我說得再多,道小子都能挑出來缺點,最后駁斥掉,您也一樣。”
“所以,還不如中間歪七扭八的過程省了,對你我和大家都好…總之你說的我都贊成!”
他說著再舉起手,看向桌邊一個個臉上寫著震驚的小家伙,嘿笑道:“你們呢?”
奚、北北等人,舉手也不是,不舉手也不是。
只有芳芳一人重傷初愈,赤心不改,覺得魚老說得好有道理,乖乖也舉起了手,弱弱道:
“那、那俺也贊成…”
道璇璣一張臉拉了下來。
某一刻,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依舊中了道穹蒼的算計,連奪他殿主之位都被料到了。
否則,怎的上任后眾叛親離,舉步維艱?
“姜吶衣呢!”
她不想再廢話與試探了,回頭看向了奚。
就沖魚老這副態度,指望他在徐小受率眾殺上圣山時,掏心掏肺擋住那幫人…沒戲!
這種人,順風時他能錦上添花,逆風時還能見著人影不錯了,總之難堪大任!
包括那個疑是勾結徐小受的仲元子,還有縱敵不止一手早忘初心為何了的方問心!
果真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但正值用人之際…
現在動不了他們,日后再行算賬!
當務之急,依舊只能將希望寄托于愛蒼生之上——圣神殿堂人中,能替自己擋過這一劫的,只剩這一位了。
“姜吶衣…”奚有些遲疑,他沒接到信息,那就是還在染茗遺址啊。
“他沒時間了。”道璇璣看了看殿外天色,是滅族的好天氣,她手一擺,“北域普玄姜氏,就此除名吧!”
“慢——”
便這時,眾人耳畔響起一道撕裂的聲音,齊齊轉頭看向聲音的發源地——魚老。
魚老坐著坐著,感覺懷中多了些重量,身上很快凝實具現出了一道身影。
他愣了下,挖了挖些許不適的耳孔,“你誰?”
姜吶衣甫一歸來,驚魂未定,還沒能從死亡中清醒,已下意識能對著上首的璇璣殿主大吐苦水:
“姜吶衣,見過璇璣殿主!”
“哇,殿主,您是不知道,吶衣這一趟有多辛苦,吶衣冒著十死無生的風險,護著半圣衛安闖進神愛大戰,就為了見蒼生大帝一面,最后…”
“最后你再不從老頭子我身上下來,把你腦袋擰下來去釣黑鯊。”耳畔傳來幽幽的聲音。
姜吶衣一愣,“誰在說話。”
他轉頭看向周邊,有好幾個陌生的面孔,還有個絡腮胡大漢,“你在說話?”
這人好蠢…芳芳看著這家伙,捂著嘴,噗嗤笑了。
“咦?”姜吶衣感覺自己飛了起來。
上一次他有這種腦袋飛起來了的感覺,還是剛剛。
他剛剛身體被邪罪弓之矢射碎了。
但剛剛腦袋是往下掉,掉一半給神亦拳力轟成了齏粉,人死后自動出的染茗遺址,還能活!
這一回…
姜吶衣驚恐發現,自己腦袋被人提起來了。
自己身下竟然墊著一個人,難怪剛剛感覺這椅子坐著這么硌人?
“你誰!你想死不成?我才剛立下大功,你敢動我?”
萬幸此刻腦袋和脖子還是連接著的,殘余在染茗遺址中才剛剛回過來的魂,令得姜吶衣猛然意識到…
身下這位,竟是此刻圣寰殿里唯一敢坐著的!
這一瞬,他差點尿褲子。
“前輩饒命!”
“前輩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前輩…”姜吶衣重重砸地,“哎喲!”
“嘖,我還是喜歡你囂張的時候。”魚老將這皮球腦袋一把扔了出去,他還嫌捏碎這玩意臟了自己的手呢,這軟骨頭!
“多謝前輩不殺之恩,多謝多謝…您就是魚老吧,果然相貌風度,有高人堂堂。”姜吶衣張口就來,不管三七十二一先上馬屁。
“嘿!”魚老樂了,還是個樂子人,怕不是真嚇尿了褲子?
殿中人齊刷刷落到了這滿口胡言亂語的家伙身上。
不止北北知曉姜吶衣的歸來代表著什么,此刻連芳芳都猜出來了。
“愛蒼生呢?”道璇璣目中終于有了光。
提起愛蒼生,姜吶衣噌一下就從地上躥了起來,興奮得手舞足蹈:
“你們是不知道,里面蒼生大帝和神亦戰成了個什么樣,那簡直用‘毀天滅地’都無法形容!”
“這才是十尊座啊!我沒過去之前,甚至無法想象…”
姜吶衣抱著腦袋,激動地道:“什么狗屁徐小受,空間奧義,還有梅劍圣?等蒼生大人歸來,一人一箭,通通送上西天!”
“我問你,愛蒼生呢?”道璇璣臉色微慍,這廝竟敢無視自己的問題。
姜吶衣這會兒還真的是有恃無恐了,第二次沒有正面回答璇璣殿主。
就仗著自己有了倚仗,他起身后看著殿主,不答反問:“蒼生大人之前是在哪里進的遺址?”
從哪里進,就從哪里出,這點早就得到了驗證。
就如他姜吶衣,之前在這個位置進,出來后剛好也就被魚老給托起來了。
道璇璣看到姜吶衣狗膽包天了,眉宇間反而難得地多了幾分喜色。
她一輩子有過的表情,真不及這幾日的多。
而姜吶衣…這家伙沒點顏色,還真不敢開染坊,敢如此放肆,反倒證明了他已立下大功。
不過,愛蒼生此前從哪里進的染茗遺址,道璇璣還真不知道。
殿門外桂香一送。
身著淡黃色宮裝長裙的九祭桂靈體便出現了。
她也不顧里頭人拜見,以及魚老的示意,第一時間指向了門口:
“他從此地進。”
不管道璇璣之前做錯過多少決定…
不管姜吶衣看起來如此的不著調…
當下能挽救圣神殿堂于水火者,只剩下愛蒼生一個,只要他能歸來,其他的先通通擱置!
此時此刻,就連姜吶衣,九祭桂靈體看起來都覺著眉清目秀了幾分。
但很快,她就為自己的錯誤認知進行了深刻的反省…
姜吶衣本還在計算著時間,突兀神色大變。
他單膝跪地,一個滑跪滑到了圣寰殿門口,大張雙手,口中爆出諂媚高喝:
“恭迎蒼生大帝歸來——”
這一聲,穿梁破殿,聲動云霄。
芳芳是第一次當戰部首座,沒經驗,見姜吶衣如此蹦跶,還以為是桂折圣山上自己不認識的什么大人物,下意識就也要滑跪上前復刻此舉,“恭…”
奚一反手,將他抓住,強行打斷施法。
如此小丑把戲,圣寰殿里出現一個就夠了,還要來倆?
所有人正在驚愕姜吶衣浮夸舉止之時,陡然之間…
“轟!”
圣寰殿門口,降下了恐怖的黑紅色邪罪圣壓。
只一瞬,周遭空間暴然崩碎,護住大殿的天機陣法即刻激活,又超負荷運轉,到處“滋滋”炸碎了道紋。
離得最近,還想要第一時間獻上殷情的姜吶衣,甚至來不及發出痛苦呻吟,眼一翻白,整個人被圣壓蹂進了爆碎的地磚之中,筋骨盡斷,成爛肉一堆。
“咔!”
北北已算離得遠了,仍舊雙膝一彎,膝骨近乎粉碎,她目中閃過駭然,小臉轉又漲紅,卻連一瞬都抗不了。
“噗!”張口就噴出鮮血。
敖生、芳芳畢竟不是脆弱的古劍修,第一時間爆撤,可腳步剛一抬,也給圣威轟進了大地之中。
確實不脆。
但論硬骨,真沒有古劍修硬骨!
“啪!”
魚老屁股下面的椅子炸成了碎片。
他整個人被黑紅的邪罪之力掃飛,但在半空還算能護下一塊椅子板,優雅地抓著落地,在踉蹌跌倒的時候墊到屁股下。
于戰場和大殿兩地輾轉,但確實也于正面戰場感受過徐小受那股氣吞山河之勢的奚,比較了下蒼生大人也從正面戰場歸來后一時收不住的…
“終于…”
那涼了幾日的血,終于沸騰了!
被人打到臉上,壓得快要埋進地里的頭,總算抬得起來了!
“大的要來了…”
嗚——
桂折圣山之巔,忽有邪云相匯,玄氣橫生,半邊天被染成了陰晦的顏色。
連帶著圣寰殿外的廣場上,積雪掃之一空,祖樹九祭桂都染上了幾分邪異色彩。
“愛蒼生!”九祭桂靈體重重一喝,“收一下!”
桂木輪椅出現,愛蒼生坐下。
比人還高的邪罪弓凌空一翻,挎于腰側,左手于虛空一扯,扯出了黑布蓋于腿上。
一下子,他眼周迸現的青筋消去,目中翻涌的殺機和道則隱沒,殿內殿外呼嘯著的邪罪之力也跟著退潮。
“砰。”
前腿著地。
主座終于從靠在墻上,跌回了地面。
座上的道璇璣,總算是感到一身重壓消失,自己可以起身了。
她沒有起身。
她的目光望著身下主座在地上拉出的兩道溝壑,微一抬看向距離自己有了丈許遠的玄桌,最后再眺到大殿門口那個端坐于輪椅之上的小小背影。
有那么一瞬,道璇璣恍惚了…
“我真的把道穹蒼攆出圣山了嗎,我真壓了他一次嗎?”
“這,才是十尊座?”
當世最為巔峰的十尊座之戰,距今已過去幾十年。
幾十年不見,有人認為他們弱了,有人認為他們強了。
但時間是公平的。
這么多年過來,當世人敢去調侃時,證明時間確確實實也磨滅了不少當時人們對十尊座的深刻印象。
余下的,風聞罷了。
道璇璣知道愛蒼生很強。
她畢竟也是那個時代的人,雖然沒參與過十尊座之戰。
她從沒小覷過這一號人物。
但當這家伙連歸來一剎乍泄的勢,都能壓住同為半圣的自己時…
即便天機術士不擅正面作戰!
道璇璣有那么一瞬,真懷疑過自己了:“難道,我真的很弱嗎?”
“抱歉。”
殿門口一聲輕響,打斷了殿內人各自紛飛的思緒。
愛蒼生親自轉動著輪椅,轉向殿內的方向,在看到身側鑲于地面之中的爛肉時愣了一下。
抬起頭,望見殿內一片狼藉,人仰馬翻之時,再愣了一下。
圣寰殿,多少年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了——在道穹蒼下過那道命令,嚴禁菜鳥入殿之后。
但愛蒼生不是一個喜善多言的人。
就連與他平級的三帝道璇璣此刻坐了道穹蒼的位子,他也覺得這也許是他兄妹倆之間的感情,有了好轉的趨向。
但他不會和道璇璣說話,龍不與蛇居。
好在還有一個熟人在,魚老,這讓人寬慰。
一切的問題,包括自己不在時五域發生的事,所有的都非魚老這個摸魚者能說清楚、講明白的,愛蒼生也不至于蠢到去問魚老問題。
只消那個人過來…
是了,坑我的賬,也得算算…
愛蒼生懶得廢話,環顧四下后,開門見山:
“道穹蒼呢?”
道璇璣嘴巴一張。
愛蒼生冷聲打斷。
“先讓他過來見我,天大的事,之后再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