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王岳的語氣堅定,可唐寅依舊想得到朱厚熜的回答,為此他努力挺直腰背,讓身體更加筆直一些,離皇帝也更近一寸。
只是他摔傷了膝蓋和腿骨,根本沒法受力,才短短的一瞬,就已經冒了汗。但唐寅卻不肯放棄,他努力梗著脖子,等候著天子的回答,他深信自己忠心的陛下,不會讓他失望的,就像一直以來,他都沒有讓自己的支持者失望一樣。
“朕立刻就會下旨,興學要列到每一個地方衙門的考評之列,朕還會拿出專款,總而言之,朕會盡力的!”
眼淚順著唐寅的雙目涌出,他拜倒地上,不停磕頭謝恩。
果然,果然是他仰望的嘉靖天子,大明的中興之主,太祖和太宗之后,最大的圣明天子,從今往后,天下的年輕人有福了。
唐寅感激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哪怕就在這一刻死了,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不過還不可以,還有一件事,他要做完,唐寅在送別天子之后,就立刻著手,將自己這段時間撰寫的興學疏翻了出來,他要仔細醞釀,把這封奏疏徹底完善,然后遞上去,推行天下。
唐寅醞釀了太久,做為一個名滿天下的大才子,做為一個從巔峰跌落,一蹶不振幾十年的苦命人,大起大落,讓他十分了解民間窮苦人讀書的艱難。
以江南之富,最多也只能支應三成學童入學讀書。
因此興學絕對不能只靠民間的力量…朝廷必須要廣泛,公平,建立學堂,不只是現有的官學體系,包括蒙學。
按照各地人口比例,設立學堂,然后通過考試,逐步向上升級。
比如在蒙學表現好,通過了考核,才能進入縣學,縣學表現好,可以升入府學,乃至升入京城的太學。
針對目前官學流于形式的弊端,唐寅提議,要求學生必須念滿三年,才準升學。
而且唐寅還提出了一個最關鍵的事情,光是下令興學還不夠,必須要有足夠的名師才行,因此他提議,各地要設立培養老師的專門學堂。
興學的核心在于保證財稅支持,因此唐寅提議,要單獨編列預算,戶部給的款項,要直接交給學堂,不許地方挪用,占用!
唐寅奮筆疾書,洋洋灑灑,超過一萬言,這是他這輩子,最想做好的一篇文章了。
“唐大人,陛下已經安排了幾位名醫,就等著大人進京,趕快診治,大人,快跟小的們走吧!”
看過唐寅之后,朱厚熜就安排了太醫,要給他診治外傷。
唐寅頓了頓,看著送信的人,突然道:“你讀過書沒有?”
送信的差役愣了,不知道什么意思。
“大人,小的是窮苦人出身,哪有福氣讀書啊!”
“那你想不想讀書?”
“這個…小人年紀大了,怕是不行了。”
唐寅溫潤笑道:“那就是想讓你的孩子讀書了?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寫完,接下來我都聽你們的。”
送信之人略微遲疑,可是見唐寅目光明亮,精氣神十足,這個精神頭,絕對沒問題,估計比他活得都要長哩!
他們不說什么,只是等待。
唐寅奮筆疾書,足足過了兩個時辰,他才把這份興學文章做好,最后確認無誤,用火漆封好。
“交給陛下吧,臣此生無憾了!”
唐寅說完,身軀直挺挺倒了下去!
過來接唐寅的差役都嚇傻了!
我的唐大人,我的祖宗!
你可不能有事啊!
不然我們怎么跟天子交代啊!
他們急忙帶著將唐寅抬上馬車,又帶著他的奏疏,急匆匆進京,將唐寅送給了那幾位太醫。
這幾個人都是治療摔傷骨折的高手,可是他們一搭唐寅的脈,全都嚇傻了。
“這哪里是摔傷啊!快請內傷高手!”
到了晚上,已經有不下十位太醫趕來,大家伙給唐寅集體會診,看看這位狀元郎,聞名天下的大才子,到底怎么樣了?
經過診脈,沒有一個人有哪怕一絲一毫的笑容。
大家伙心頭生出兩個字:壞了!
唐寅已經不年輕了,他年過五十,早年的波折打擊,已經幾乎摧毀了他的健康,后來得到了參加科舉的機會,唐寅又死命讀書,一場恩科下來,已經耗損了元氣,傷了根本。
再到這幾年,勉力維持,在摔倒之前,他已經時常血尿,四肢浮腫,還經常昏迷。
摔傷之后,各種癥狀不斷加重,幾乎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這篇興學疏,是唐寅最后的心血啊!”
朱厚熜握著萬言書,眼中有淚光閃過,這位天子動容了。
“小富貴,你說朕配嗎?”
王岳頗為驚訝,這是朱厚熜會說的話嗎?
“陛下天縱圣哲,英明神武,遠勝堯舜,禹湯文武…”
“你給我閉嘴!”
朱厚熜氣哼哼站起,煩躁地走來走去。
他自己如何,還是有點數的。
坦白講,當年會替唐寅翻案,也不是單純覺得他冤枉…當初朱厚熜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打敗楊廷和,所以道理很簡單,替唐寅翻案,正好能打擊楊廷和。
這不是什么天恩浩蕩,可誰讓這個傻子,就真的一門心思,不計代價,拿命來報答!
議禮的諸臣不在少數,哪怕張璁、嚴嵩、夏言等人,都已經身居高位,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可唐寅沒有。
他最后還是掛在了宛平縣,只是個小小的參議罷了,主要負責興學事宜。
權力,地位,都不算什么,他要的只是報國盡忠,為了天子,為了世上的百姓…這個世界對他并不友好。
他蒙受了太多的冤屈,哪怕親朋好友,也都疏遠他,排斥他,貶低他…提到了他,就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有的,沒的…唐寅承受了一切,他還給世間的禮物,卻是一道興學疏!
一道給所有學童希望的興學疏,從此之后,有太多沒法讀書的孩子,可以進入學堂,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或者說得更卑微一些,會有無數的人,第一次會寫自己的名字!
唐寅也不知道自己的這份興學疏,會起到什么效果,他已經陷入了長久的昏迷。
“王岳,你說自從楊廷和死了之后,朕是不是就變了一個人?”
王岳眨巴了一下眼睛,他怎么寧愿相信,那是故態復萌呢!
說句實話,朱厚熜出身藩王家庭,年紀又小,讓他體會創業維艱,根本沒有道理…要不是楊廷和的逼迫,他就是混賬少爺,敗家的二世祖。
貪財好色,一樣壞事不會少干,盡管他聰明,知道一切的后果…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哪個昏君不是想著,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但是這個世上,畢竟還有那么一種人,他們純粹而直接,有著深沉而熾熱的愛…朱厚熜覺得面對唐寅這樣的臣子,他會自慚形穢。
拜托,朕是天下之主,是萬民的君父,你們這么賣力氣,讓朕怎么辦啊?
這不是逼著朕往前沖嗎?
“傳朕旨意,立刻召集御前會議,商討興學之事。另外那些經過查實,跟韃子確有勾結的文臣武將,以及商賈豪強,悉數腰斬!”
朱厚熜又對王岳道:“你也別閑著了,薊鎮的事情處理差不多,下一步就是宣府,除舊布新…朕想有大作為,還離不開你的輔佐啊!”
王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身為這個天下的主人,九五至尊,他要是懈怠了,其他人不管怎么努力,都是事倍功半,唯有他振作起來,大明的機器才能運轉高效。
“別光顧著整軍,還要給太后修行宮,還有天津交易所,還有出兵漠南…現在離著春耕不遠了,你小子可不許錯失了機會!”
“臣遵旨!”王岳絲毫沒有抱怨,欣然答應,似乎擔子還可以更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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