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一夜未睡,今天又主持殿試,饒是年輕人,身體好,可也受不了,坐在那里打哈氣。
而這些殿試文章更是讓他看得想要啐一口,這樣的文章,拿去擦屁股,都嫌臭。
全都是老生常談的論調,從有狗那年就有了。
還覺得見解高妙,簡直是浪費筆墨,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大明的讀書人,就是這個程度嗎?
朱厚熜意興闌珊,要不干脆扔給楊廷和算了,讓他們處置好了。
可若是這么干了,不等于將權柄給了他們嗎?
這幫人八成還盼著這一刻呢!
不行,朕必須要自己堅持,誰也別想搶走朕的權柄。
朱厚熜咬著牙,繼續啃這些比老和臭豆腐還臭的文章,還沒看三篇,朱厚熜又要吐了。而就在這時候,王岳捧著一篇文章,送到了朱厚熜的面前。
在王岳身后,還跟著大學士毛紀。
老頭氣喘吁吁,眼睛都紅了。
“陛下,有考生胡亂書寫,藐視殿試,老臣懇請嚴懲不貸!”
他這么喊,是想其他人攔下王岳,奈何這些老胳膊老腿,哪里堵得住王岳啊!
“陛下請看!”
朱厚熜舉目看去,只有兩個字,巨大而醒目!
士人!
稍微思索片刻,朱厚熜明白了這兩個字的意思,忍不住眼睛冒光,疲憊一掃而光,整個人都來了精神!
“這是誰的?”
“貢士張璁!”
“請!快把他請進大殿!”
王岳答應,朱厚熜卻已經迫不及待,親自走下丹墀,舉目看去,只為了早一點領略這位與眾不同之人的風采。
等到朱厚熜看清了來人,頓時就失望了。
張璁長得只能算是平平,而且年紀又大,滿臉皺紋,跟青年才俊,完全不挨邊。
他是真有學問,還是故意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朱厚熜露出了思索之色。
相比起皇帝的激動和遲疑,文官這邊就只剩下憤怒了。
嚴格意義上說,張璁寫的兩個字,并不能算是文章,也就是說他殿試根本沒完成,即便按照不黜落的規矩,也只能排在最后,外放一個縣令算了,此生的仕途也就結束了。
可偏偏張璁遇到了朱厚熜,這就叫你是風兒我是沙,宿命的相遇,擋也擋不住…
“朕以國之大弊為題,你回答士人,張璁,你是如何想的?”
張璁直豎豎跪在地上,情況很明白,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會關系到他的命運前程。如果回答好了,一飛沖天,得到天子圣眷。
如果答不好,他就會成為笑話,甚至成了所有官員士紳的眼中釘!
坦白講,如果這是他第一次參加科舉,張璁絕對不會這么干的。可現在不同,他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他還有一肚子想法要實現,他必須賭!
“啟奏陛下,士人上佐天子,下安黎民。肩負社稷之重,萬民仰望。可士人眼中只有自己,既無君父,也無百姓,貪名圖利,全無半點報國之念,如此鼠輩,豈不是天下之大弊嗎?”
朱厚熜聽到這番鏗鏘的言辭,簡直熱血沸騰,心有戚戚,感動要哭了,除了小富貴之外,終于又有人能站出來,痛罵朝野文人,簡直比三伏天吃冰涼大西瓜還要爽快!
“張璁,如你所說,豈不是士人一無是處了?你這么說,滿朝重臣,可是要生氣的。”朱厚熜笑呵呵逡巡全場。
“諸位大人,張璁之言,如何?”
這是要辯論啊!
好幾位大臣躍躍欲試,想要痛罵張璁,可首輔楊廷和卻面色如常,絲毫沒有動怒。
“陛下,此人會試名次極低,可見學問不佳,人品偏激。方才之言,也證明老臣之言不虛。他寫不出文章,就故意以聳人聽聞之語,激怒朝臣,謀求名聲。臣等皆是朝廷重臣,又豈能和狂生一般見識。”
“陛下問臣等如何看,臣只能說,此人圖有口舌之利,若是重用,必定為禍大明,實乃亂國之臣!”
楊廷和的幾句話,翻譯過來也很簡單,這么個貨,我要是看他一眼就算輸了,還跟他講話,簡直是我的恥辱!
朱厚熜眉頭深鎖,他還真不清楚,這個張璁的水平如何,光是會罵人,那不就是彌衡嗎?朕可不需要這樣的人。
遲疑之間,王岳笑了:“陛下,臣想問張璁一句,他說士人是國之大弊,那當下士人所為,最大的錯誤是什么?”
朱厚熜以目視張璁,讓他如實回答。
“我以為當下士林最大的錯誤便是以一己之私,置百姓民生不顧,一心逼迫陛下,悖逆人倫,違背宗法。這也是我說士人貪名圖利,不顧百姓朝廷的原因所在!”
王岳笑道:“張璁,看你的意思,似乎對此事很有研究?你以兩個字回答了國之大弊,朝臣不服。那你能不能再做一篇文章,來闡發繼統繼嗣之事呢!現在就做,當著天子和朝臣的面做,讓大家伙看看你的本事!”
朱厚熜一聽,欣然大笑,“很好,就這么辦了,只不過張璁,你可不許再寫兩個字了。”
張璁急忙點頭,小胖子黃錦送來了桌案筆墨,還給一碗蜂蜜水。
“好好寫啊!”
小太監樂顛顛跑到了朱厚熜身旁,張璁深深吸了口氣,眾目睽睽之下,這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高峰。
前些時候,他還是屢次落榜的可憐蟲,如今卻能在天子目睹之下,在群臣的怒視之下,揮動大筆,寫就文章。
前半生的落寞一掃而光,后半生的風云由此激蕩!
落筆!
張璁幾乎沒有思索,就在潔白的宣紙上,大做文章。
王岳興趣盎然,站在了張璁身后,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強烈,甚至忍不住微微點頭。他的舉動把朱厚熜著急壞了。
別你一個人享受啊!讓朕也康康!
朱厚熜湊過來,當他看到張璁的文字,越看越是驚喜,甚至情不自禁念了出來,“夫興獻王往矣,稱之以皇叔父,鬼神固不能無疑也。今圣母之迎也,稱皇叔母,則當以君臣禮見,恐子無臣母之義,禮長子不得為人后,況興獻王惟生皇上一人,恐子無自絕父母之義…”
朱厚熜讀到了這里,感動地流下淚水,喃喃道:“張卿論出,吾父子獲全矣!”
此刻其他重臣也忍不住湊過來,瞪著老花眼,仔細觀看,當他們看到張璁所寫的時候,一個個面色驟變,甚至有人渾身顫抖,幾乎摔倒!
壞了!
他們遇到強敵了!
就連首輔楊廷和都大吃一驚,他只是把張璁當成了投機取巧的小人,卻沒有料到,他竟然有如此才華,老夫這是又多了一個勁敵…
張璁之論,厲害在哪里呢?
他不光講了道理,更講了人情,興獻王已經死了多年,突然改稱皇叔父,這不是欺騙鬼神嗎?
老娘即將駕臨京城,稱皇叔母,就要讓生母給兒子磕頭,哪有娘給兒子當臣子的?
執意過繼給孝宗,就是兒子自絕父母,試問,誰家的禮法,有這個道理?
張璁的質問,擲地有聲,入情入理,這篇文章,注定了要震撼天下,扭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