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不無悲憤的質問,卻讓毛澄徹底怒了。
他聲色俱厲,“殿下,侍讀王岳狂妄大膽,居然不把孝宗天子放在眼里,罪大惡極,老臣懇請殿下嚴懲!”頓了頓,又道:“以儲君之禮入城,繼承帝位,乃是天經地義,不可更改!”
真是霸道啊,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毛澄是皇帝呢!
王岳切齒咬牙,還想要駁斥,可朱厚熜卻突然擺手,讓他不要做聲。
停頓片刻,朱厚熜慵懶道:“王侍讀也是替我問話,剛剛毛部堂不是說了,現在可以休息一下,那就先在城郊安營,不急著進京,有些事情,的確需要說清楚。”朱厚熜緩緩攥緊了拳頭,眼神越發堅定。
迎接新君的隊伍停了下來,就在京郊休息。
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短暫的休兵,剛剛君臣之間,互相試探了一下,真正的大戰,很快就會爆發。
“你怕嗎?”
朱厚熜皺著眉頭,突然問道。
王岳也笑了,他有什么好怕的。
要知道對面的可是未來的嘉靖皇帝啊!
憑著一己之力,就跟整個文官集團周旋了幾十年的天降猛男!每一個毛孔,每一絲血液,都充滿了斗氣的斗帝強者,跟著他,還用得著害怕嗎?
“我對殿下充滿了信心!”
朱厚熜忍不住笑了,“小富貴,你不老實,都學會拍馬屁了。”
“是龍屁,殿下是真龍天子!”
這話說的,真有點小奸臣的味道了。
朱厚熜先是大笑,心情大好。
可很快愁云再次籠罩,他背著頭,輕嘆了口氣,而后自嘲道:“剛剛,當著我的面,毛澄就要處置你,他們的眼里,哪有我這個天子!他們把我當成小孩子,當成隨便擺弄的玩偶!”
王岳渾身一震,咬牙問道:“殿下愿意嗎?”
“不愿!”
“殿下認命嗎?”
“當然不認!”朱厚熜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他盯著王岳,一字一頓道:“我不愿意,我不認命!我是興獻王的兒子,永遠都不會有第二個爹!絕不!”
王岳深深吸口氣,他覺得有股熱浪,在血管之中奔騰…他知道因為大禮議的事情,史學家對朱厚熜有很多批評。
覺得他任性胡來,不顧大局,甚至是忘恩負義,敗壞了大明朝的基業,甚至說明朝的敗亡,自朱厚熜開始…
可這些和當下有什么關系嗎?
王岳的眼里,當下的朱厚熜,只是個堅持最后一絲底限的倔強少年,而自己,也是他唯一的幫手,想坐視不理都做不到!
“斗!”王岳堅定道:“既然不愿意,那就斗下去!”
朱厚熜沉聲道:“怎么斗?就靠我們倆嗎?”
是啊,這個戰斗對比,也太懸殊了吧?
一邊是毫無根基的藩王之子,另一邊是朝廷重臣,許多人都是三朝元老,四朝元老,門生故吏,盤根錯節。
他們一呼百應,聲望潑天。
而且朱厚熜都是他們選定的天子,不聽他們的話,后果可是很嚴重的!
這么懸殊的對比,哪怕最頑強的人,也會絕望吧!
王岳沉吟良久,終于緩緩道:“殿下,其實這些日子我都在思索,我們手里有一個最重要的殺手锏!”
朱厚熜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道:“什么?”
“遺詔!”
王岳果斷道,他了解大禮議的過程,自然清楚,以楊廷和為首的老臣,算到了一切,可就是有一點疏漏,那就是正德遺詔!
本來這件事應該是王府長史袁宗皋指出來,可王岳一路上都沒有發現袁老頭,莫非是因為自己穿越,改變了歷史?
他一時鬧不清楚,既然沒有袁長史,那他王侍讀就該挺身而出!
“遺詔?”朱厚熜不解。
“沒錯,就是遺詔!我記得,遺詔上面沒有讓殿下過繼給孝宗皇帝的說話,更沒有說殿下是以儲君的身份,入嗣大統!”王岳斷然道。
朱厚熜咧嘴輕笑,“怎么會有!所謂遺詔,未必是大行皇帝所留,多半是朝廷重臣,假借天子之名,頒布遺詔,收攏人心。歷來遺詔都是極盡簡略。正因為簡略,才給了大臣重新解釋的空間…”
這些話可不是朱厚熜能說出來的,而是興獻王朱佑杬告訴他的。
王岳滿臉含笑,“殿下一語中的,只是朝臣能肆意解釋,我們為什么不能咬文嚼字?”
此話一出,朱厚熜終于渾身一震!
對啊!
憑什么文臣為所欲為,自己就要被動挨打?
完全沒有道理。
更何況遺詔是他登基稱帝的最大依仗,又怎么能放在一邊呢?
想到這里,朱厚熜立刻將遺詔取出來,招呼王岳。
“富貴,你快跟我一起瞧瞧,咱們要如何做文章!”
就在兩個少年苦心做閱讀理解的時候,禮部尚書毛澄和大學士梁儲,聯袂而來。
此時的毛澄,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這些怒火,都是沖著王岳的。
都怪這小子多嘴多舌,竟然敢質疑朝廷的意見!
尤其是他提到了孝宗駕崩多年的事情,更是觸及到了毛澄的心頭。
若是孝宗皇帝,能多活幾年,大明何至于天下大亂?他們是無緣無故,逼著朱厚熜給孝宗當兒子嗎?
當然不是!
他們可都是為了江山社稷,為了他們老朱家的天下。
讓朱厚熜過繼給孝宗,以太子之禮繼位,那么正德皇帝朱厚照的處境就會非常尷尬…再說明白一點,借助此舉,可以將正德一朝徹底推翻。
掃清弊政,除掉所有的閹豎武夫,實現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仔細算來,你朱厚熜才是獲利最大的那一個,而且我們還把皇位都給你了,還要什么?
這一次毛澄氣勢洶洶,他已經盤算好了,務必要說服朱厚熜,讓他必須點頭。假如那個王岳還敢出來多嘴,就把他拿下,當成奸賊處置了!
“閣老,為了大明江山社稷,你我要一往無前!”
梁儲神情凝重,微微點頭。
兩位大臣達成了一致,到了御帳,跟朱厚熜見禮。
此時的朱厚熜,剛剛和王岳商量好對策,臉上帶著笑容,從容自信了許多。
“梁閣老,毛部堂,你們這一路上,儼然我的老師,有什么話,就賜教吧!”
毛澄率先開口,直奔主題,“殿下,自古以來,皆是由儲君繼承帝位,乃是情理之中。也最能安定人心。孝宗天子勵精圖治,方有弘治中興。如今國家紛亂,民生凋敝,百姓們都盼著殿下能夠整飭社稷,如同孝宗一般,中興大明。臣等以為讓殿下以孝宗太子身份,入嗣大統,天下臣民必定歸心,此乃我大明蒼生之福,也是殿下的仁德至孝。不光是老臣,朝中諸公,也都是這個意思,天下百姓,更是一樣的心思。臣以為,殿下切莫受小人的蠱惑,耽誤了大事啊!”
說到這里,他的老眼掃了一下站在朱厚熜身后的王岳。
不用問了,小人說的就是你!
王岳哼了一聲,心說你們滿口仁義道德,說白了,還不是想把朱厚熜捏在手里,維護士大夫的利益嗎!
何必說得那么好聽!
王岳已經進入了戰斗狀態,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就等朱厚熜給他制造機會了。
“毛尚書,你處處為國著想,我自然是知道的。登基繼位更是國朝最大的事情,半點馬虎不得,必須按照法度來做,差一點,大家都會成為笑柄的。”朱厚熜笑呵呵道:“剛剛我的侍讀王岳提了幾點疑問,他才疏學淺,年紀又小,肯定是胡言亂語,不過相信毛尚書還是愿意替他解惑的,對吧?”
朱厚熜這貨的確是天賦異稟,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讓毛澄想不答應都不行。
見毛澄點頭,王岳立刻道:“毛部堂,如果小子沒記錯,大行皇帝遺詔是這么說的:朕疾彌留,儲嗣未建,朕皇考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年已長成,賢明仁孝,倫序當立,已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于宗廟,請于慈壽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廟。”
背了遺詔之后,王岳又道:“毛部堂,不知道可有錯誤?”
毛澄黑著臉道:“沒有,一字不差!”
王岳露出了笑容,十分燦爛,還拍了拍額頭。
“以往我背書經常出錯,這次竟然一字不差,真是僥幸啊!”他搓著手,笑嘻嘻道:“既然如此,我從遺詔之中,至少讀到了三點心得體會,不知道毛部堂怎么看?”
不等毛澄回答,王岳就主動道:“這第一,遺詔承認,殿下是興獻王之子,并非弘治天子之子,父子關系,明明白白,總不能視而不見吧?第二呢,尊奉兄終弟及之意,并非父死子繼,所以,按照太子之禮入城,不符合遺詔規定。而第三點,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是嗣皇帝位!殿下是來當皇帝的,并非儲君,沒錯吧?”
王岳句句直指要害,而且越說越有勁兒。
他都經歷了多少年閱讀理解的摧殘了,就連魚眼睛詭異的光,都能解讀出一二三,更何況是一份不算復雜的遺詔了。
別看你毛澄是狀元出身,在應試教育訓練出來的魔鬼面前,乖乖站好吧!
“毛部堂,小子以為,還是按照遺詔辦事吧!”
王岳理直氣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