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李世民宣布登基為帝后的第三天,天邊一抹魚肚白,太極宮承天門上的鼓樓在漫天飛舞朝陽中,敲響了報曉的鐘鼓聲。
激昂的鐘鼓聲從皇宮正門漣漪一般向四面八方蕩漾開來,隨后,成都城內的東西南北各條大街上的鼓樓依次響起,在一波波鐘鼓聲中,承天門、朱雀門,各里坊坊門陸續開啟。
成都城內的道觀寺廟也都來湊熱鬧,道士僧侶紛紛撞響了晨鐘,激昂跳動的鼓聲與高亢悠遠的鐘聲交織在一起,喚醒了大唐帝都,城中百姓一齊迎接從東方天際噴薄而出的旭日朝陽。
太極殿中,身穿節日盛裝的唐朝文武百官一齊躬身行禮,恭請太子、攝政王李世民正位登基。
在山呼海嘯一般的勸進聲中,李世民穩穩地坐在龍椅上,直到山呼海嘯聲完全靜下來,他才又緩緩地站起來。他的神色很嚴肅、很莊重,使階下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眼中閃爍著一絲絲瘋狂一般的興奮之色,人人都意識到,原來他們跟李淵、跟李世民拼死拼活的反隋,為的就是今天!
“文武百姓是這意思、全軍將士是這個意思、大唐百姓也是這個意思。”李世民的聲音在太極殿上回蕩,每個人都聽出,一向鎮定自若的李世民,今天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朕要是繼續拒絕百官、將軍和百姓的意愿,那朕就是對天意的大不敬!所以朕應天下人所請,謹承天命人心,正式于今天登基為帝。”
“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聲從太極殿蕩漾開來,就像承天門的晨鐘一般,把它的聲浪傳向四面八方。
李世民站在御案后面,以君臨天下的姿態俯瞰著向他膜拜的兄弟、兒子、文武百官,雖然他早就是大唐的實際主人了,早就接受這些人的膜拜了,可今天的意義和以往截然不同。
以前,他是替父親當這個家!現在,他當起了這個家的主人。
自此以后,他就是大唐王朝的第二任皇帝!
隨即張開雙臂,當庭讓宦官給他穿上袞冕禮袍,前去承天門祭祀眾神、舉辦登基儀式。
這一次登基為帝,雖然政治意義大于實際,但登基儀式依舊隆重無比,只是因為準備倉促,規模遠遠無法和李淵為帝時相比,然而祭祀眾神、拜祭太廟等繁瑣禮儀結束,一天時間差不多就耗在皇城之中了。
直到一絲不茍的完成了各頂祭拜之禮,聽著太史令念完各種祭文,才又從太極殿出來接受文武百官、道士僧侶、百姓代表朝拜 從太極殿到承天門,漢白玉鋪就的的甬道上鋪滿了朱紅地毯,批紅掛彩的儀仗隊手執畫戟、斧鉞肅立兩則,長長的紅毯上,李世民身著十二章紋皇袍、頭戴十二旒冕皇冠,獨自一人走在這漫長的通道上。
他李世民終于成為大唐王朝的皇帝了。
遙想當年,他年輕氣盛,覺得投身疆場是一生的歸宿。于是在十六歲那年投入云定興麾下,開始了軍旅生涯。雁門之圍結束后,眼見天下亂起,于是他又產生了新的想法;覺得楊廣無道,導致天下亂象四起,大隋亡國已經不可避免,既然人人都做得了皇帝,寬厚仁武的老爹比楊廣和天下諸侯都出色,憑什么當不得皇帝?
當時他只是想把老爹李淵捧上皇帝寶座,然后統一天下,為了這個目標,他和劉文靜提出了向突厥稱臣,以突厥之力肘制楊侗、劉武周等北方諸侯的主張,但是隨著李淵入主關中、大唐立國,他的心態又變了,憑什么自己就當不得太子?憑什么自己就當不得大唐王朝的第二任皇帝?
如今,他終于干掉了他的弟弟、父親,如愿以償的成了大唐王朝的第二任皇帝。
幾多風波險惡、幾多坎坷不平像激蕩不息的黃河水,在他的腦海中洶涌著。
貞觀大帝登上了承天門,承天門外的歡呼聲頓時山呼海嘯、此起彼伏!他站在承天門上,目光從向叩頭膜拜的人群上空壓嚴地掃過,極目遠方。
時近黃昏,殘陽如血,血紅色的夕陽照在華麗巍峨的宮墻上,華麗美觀而森然凌厲,給人一種畏怖的凄美。
這一情景,也讓李世民心情忽然變得寂寥起來。
腦海中不受控制閃現出了楊侗所“作”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而同一時間,各路隋軍正向成都城這邊穩步推進,楊侗為首的北路大軍更是集結在離成都城不到兩百里的興樂縣湔水廣漢渡口。
湔水發源于龍門山,橫穿成都平原之后匯入綿水,是成都平原最重要的河流之一,在湔水興樂縣廣漢渡口,一隊隊大隋將士通過數百艘小船連成的浮橋走向對岸的興樂縣,在此之前,對岸已經集結了五萬大軍和數十萬石糧草以及大量軍械物資,一頂挨著一頂的大帳延綿數十里。
中軍大帳內,楊侗正在聽取各地送來的軍情,帶兵攻打九隴縣的麥仲才送來報告,隋軍已經兵不血刃的占領了九隴縣,兩萬大軍正疾速向郫縣進軍,退守郫縣的羅君副、敬君弘兩萬大軍投降了一萬三千余人,二將帶著不到四千的精兵退守成都西北的萬春縣。
玄武縣方向也傳來捷報,程咬金率一萬騎兵從玄武縣南下,同樣是兵不血刃的拿下了一萬名唐軍鎮守的銅官山大營,從資陽普慈縣敗退到金淵的李瑗受命帶兩萬蜀中士兵退守成都城,唐軍在金淵的大營只有竇綸率一萬人鎮守,蘇定方從新城飛烏縣率軍偷襲了金淵大營,竇綸也死于蘇定方的箭下。沒有了唐軍在東部阻攔,蘇定方與程咬金合兵一處,向成都城方向進軍。
一連串捷報也在楊侗的意料之中,只能算是錦上添花,只因李世民強行宮變演變出來的殺弟‘殺父’,使偽唐朝堂失去了凝聚力,再加上他在重陽節那天搞的“釣魚式”宮廷政變,又引發了“君王失德、天降警兆”的“天人感應”現象,又使偽唐徹底失去了民心,將士們本就聊勝于無的斗志和士氣都崩潰了,加上大勢已定,這個時候,除了沒有退路的皇族和死忠份子之外,已經沒人愿意為唐朝賣命了。
所以當蘇定方和黃君漢襲擊金淵大營之時,竇綸明明有所察覺的率軍應戰,但唐軍卻一觸即潰,這明顯就是軍心喪盡的典型表現。
李世民登基為帝之舉,很多人都覺得他是一個為了皇位而墮入魔道的人,臨死前想過一把皇帝癮;倒是楊侗不這么想,他認為李世民之所以當皇帝,無非有兩個目的,首先是國不可一日無君,他需要以皇帝的名義來號令軍民打京城保衛戰;其次是偽唐大廈將傾,如果李世民不當皇帝,怎么大肆冊封為了名利而跟他出生入死的人?臨死前,滿足臣子們稱孤道寡、出將入相虛榮心,多少能彌補一下心中的遺憾愧疚。
否則正常人哪會在國破家亡之前,還無聊的去當亡國之君?而從李世民目前的安排和部署來看,他的腦子還很正常和冷靜。
看完各地送上來的戰報,又批復了一些朝廷發來的需要作主的奏疏,楊侗便出了大帳,走向了湔水岸邊,此時已是日暮黃昏,落日余暉下的山巒森林染了一層瑰麗色彩,湔水波光粼粼,如一條絢麗的寶奔騰向東,只見無數大隋將士們正在牽馬過江,然后一隊隊的走向軍營。鼎沸人聲、蕭蕭馬嘶下的夕陽暮色,給人一種靜謐的反差。
此景,也令楊侗詩興大發。覺得有必要創作一首詩來歌頌這一幕,但是憋了半天,也想不到半句詩來。
驀然,一陣馬蹄聲自遠而近,卻是李秀寧策馬奔來,她本來在雒縣與李建成一家為李淵守孝,聽說楊侗準備圍攻成都城,便跑了過來。雖然還處于為父守孝期間,但她除了是李淵的女兒之外,還是大隋皇妃,自然不能堂而皇之的穿著白色的喪服跑來,所以改穿黑色的衣服,僅是在頭上別著一枝夾著一朵白色絹花的竹釵。
因為熬夜守靈的臉蛋憔悴而蒼白,以致那在太陽底下長期練武而有些黑的臉頰有了一層半透明一般的質感,幾綹秀發垂在那腮邊,愈發顯得風姿楚楚。
不過精神面貌不錯,顯然已經接受兄弟殺父的事實了。事實也是如此,她對于李淵的作為,也是存在著些許微詞,在她嫁給楊侗之前,也想和兄弟們一樣為李唐王朝建功立業,可是李淵對她來了一個“狡兔死走狗烹”,把她軍權解除、軍隊解散不說,還急匆匆的把她和親了,而且為了掩蓋巨額戰敗賠款的事實,李淵讓皇家為她舉行了規模空前的盛大典禮,因為金銀、糧食等“嫁妝”太多,致使送親的人馬車仗太過龐大無法駛出公主殿宮門,甚至連宮門都要拆下才能出去,送親那晚幾萬名侍衛打起的火把,甚至把大興城路邊的槐樹都烤死了。
作為一個父親,連女兒最為憧憬的婚禮都如此來利用,她的心情可想而知,更讓她接受不了的是,她的父親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資利用的機會,在出嫁之前,還讓她如何如何去魅惑楊侗,如何如何去竊取隋朝的機密,至于她是否幸福,是否會因此而死,根本沒有在意。之后每有使臣到了隋朝那邊,總以參拜公主的名義,代替父親向她下達竊取軍情的意思,好像這個女兒就是個工具一樣,這么一來,再深的親情、再多的孝順,也經不起這么無休無止的消耗。
如果僅是這樣也就罷了,畢竟歷來的和親公主都差不多干這勾當,大不了她不干就是了。但問題是,偏偏有個心疼她、真心為她著想的大哥,讓她以自己為重、安安心心當楊家婦,堅決不許她插手隋唐紛爭。這一相比,可不僅是高下立判那么簡單,而是以李建成的至深愛護,反襯出李淵的至極冷酷。
而比較懂得疼女人的楊侗,有一個類似丈母娘的李建成在助攻,堅持六七年下來,理所當然的把李秀寧從李淵那邊墻到手了。
李秀寧畢竟是在戰場上拼殺過來的人,對于生老病死比普通人看到淡,再加上她早就認定李淵死在玄武門之變了,該悲痛的已經悲痛過了,所以聽到確實消息的時候,也不是那么悲痛了。說簡單、難聽一點,現在就是走一個過場。
楊侗見她飛身下馬,勢姿動人,夕陽下如仙女下凡一般,一句詩忽然涌上心頭,連忙吟誦道:“女要俏一身皂。”
“夫君在說什么皂?”李秀寧耳聰目明,又位于下風,已經下馬走來的她,聽了一個模模糊糊。
“你聽錯了。”楊侗咳嗽一聲,訕然道:“我在醞釀詩句,本來想到了,卻被你的馬蹄打斷了,所以說了句‘我草’。”
“我的夫君,你是皇帝,一言一行都為天下人表率,別老是‘草草草’的。”李秀寧白了丈夫一眼,心情竟然好了不少。
楊侗聽得差點噴笑出聲,忍笑忍得臉都脹紅成了豬肝色,見到她身后有說有笑、意外出現的房玄齡和羅士信又鬼鬼祟祟的退了回去,便一本正經的點頭道:“玄齡、小羅呆在我身邊久了,我也跟他們學到了一些。”
李秀寧在洛陽的時候,就聽說房玄齡和羅士信去青樓玩耍的時候,被房夫人、羅夫人逮了個正著,楊侗再這樣一說,她自然就信了,便冷哼一聲,叮囑道:“你呀,以后少聽這兩個好色之徒說風月,免得給他們帶壞。”
咦?這就信了。
楊侗聽得大是吃驚,貌似房玄齡和羅士信只有一個正妻來著,而自己呢?
女人,果然都是幫親不幫理到不可思議的高度。
“一定一定。”楊侗猛點頭,笑問道:“你不在雒縣為父守靈,咋跑這兒來了?”
“我不能坐視那個喪心病狂、禽獸不如的東西登基為帝,我今天就要把那個混蛋大卸八塊,為父報仇。”李秀寧義憤填膺的說完,開始提要求了:“我知道此事有點過分,但我要求也不高。夫君只需給我三千騎兵,我便去成都城下集結舊部,滅了偽唐。”
“啊?”
楊侗愣住了。
李秀寧在嫁給他之前,地位甚至連李元吉都不如,更不要說去跟李建成、李世民比了,但是在李唐王朝,卻是名副其實第一功臣,在軍中素有威望,如今李淵一死,將亡的李唐王朝人心浮動。
那些文武百官雖然把“人在城在、城失人亡”的口號喊得聲震數里,但是楊侗只要給他們條出路、生路,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拋棄李世民。
如果李秀寧這個李唐王朝長公主、大隋皇妃這個時候帶兵到成都城下,還真有可能招攬到大量唐軍,甚至一些剛被李世民冊封為異姓王忠臣烈士,立馬調轉矛頭對準李世民。李秀寧有這些帶路黨為內應,別說是三千精騎了,便是給她三千老弱病殘,都能不費吹灰之力的拿得下成都城、滅掉偽唐。
但問題是,楊侗要殺的就是這些墻頭草,大隋幾十萬將士也早就把目光鎖定這些人,準備用他們人頭來邀功請賞,如果李秀寧把他們招降了,這些墻頭草搖身一變,就是棄暗投明的功臣了,楊侗怎么好意思殺?大隋將士怎么立功升遷?
關鍵是,如果把滅唐的潑天大功給了李秀寧,大隋君臣和幾十萬將士成為千古笑柄。
人們以后,肯定說大隋君臣和幾十萬大隋精兵‘太他么的’的無能了,那么多精兵猛將都奈何不了一個孤零零的成都城,最后不得不請李秀寧出手。而李秀寧這位巾幗英雄只用三千精騎,隨隨便便就做到了幾十萬精兵都做不到的事情;至于大隋君臣布了幾年的局、將士們之前的多種努力,根本不會有人說上只言片語。
甚至,連帶李世民也大火特火,使他們姐弟同時列入千古名帥之列。
以后,李秀寧和李世民的名聲有多大,大隋君臣和幾十萬精兵就被寫得有多無能、有多窩囊。
所以這事不是李秀寧所想的這么簡單,而是與大隋君臣和軍隊尊嚴、大隋史上地位息息相關。
楊侗又哪能答應李秀寧?于是回了一句:“不行。”
“為何不行?那你給我兩千士兵好了。”李秀寧又提出了更讓楊侗無語的要求。
“這…”楊侗看了斗志昂揚、傲氣沖天的李秀寧一眼,干脆就把自己的顧慮說了。
李秀寧聽完,也是一臉呆滯。順著楊侗這意思仔細一想,發現自己真不能出這風頭,不僅與楊侗的顧慮有關,便是對她和她的兒子也是百害無一利。
其實在來之前,李建成也不讓她來的,但是李建成和這個時代的人都一樣,說話都喜歡模棱兩可,不像楊侗這么透,所以她不懂這么多,于是就急匆匆的跑來了,如今清楚明白,立馬從展翅欲飛的鳳凰變成一只斗敗了的大公雞——慫了。
但她尤自嘴硬的說道:“難道就放任那個牲畜不如的東西登基不成?”
楊侗見她死要面子,便笑著說道:“你是姐姐嘛,讓他得意幾天又何妨?”
李秀寧氣呼呼的說道:“我沒有那樣的弟弟。”
“給我個面子嘛。”
“也是你,我才答應。”李秀寧看了似笑非笑的丈夫一眼,很豪氣的一揮手:“便是我大哥為那牲口求情,都不行…噗。”
話沒說完,自己都笑了。
竟似是松了一口氣。
楊侗能夠體會她心中的矛盾,一方面她想殺李世民為父報仇,但仇人偏偏又是她的親弟弟,不殺不高興、殺了也高興不起來,所以當自己不讓她去的的時候,又有了和稀泥的輕松。她這份糾結的心思,活脫脫就和當初南陽公主一個樣。便微微笑道:“夕陽晚照的景象不錯,咱們走走。”
“嗯!”李秀寧應了一聲,便乖乖的跟著丈夫并肩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