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杜如晦有事求見。”江鳳儀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朝陽殿等候。”楊侗回了一句,精神狀態一下子恢復到了巔峰,似乎忘了‘隋煬帝’這個惱人問題。
“天冷了,照顧好自己。”看著長孫無垢絕美的容顏,楊侗心中輕輕一笑,將她摟進懷里輕輕抱了抱。
“嗯!”看著楊侗毅然離開的背影,長孫無垢目光有些迷離,這時候,楊侗似乎少了幾分溫柔纏綿,卻多了幾分從未有過的果決和剛強,這時候的楊侗讓她感覺有點陌生,卻似乎比以往更讓人心安,也讓她心疼。
長孫無垢心知夫君雖是大隋偉岸之君王,可實際上,他和普通人一樣,也會彷徨、也會害怕、也會恐懼。但現在是人吃人的亂世,而他楊侗是大隋秦王、‘皇帝’,他的身份和能力、他的親人和下屬、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沉沉的壓在他的身上,一旦他楊侗懈怠了,那終有一天,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包括她長孫無垢,都會被別人奪走。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楊侗身上有太多令他人忌憚東西,出色的作戰能力、驚人的治國水平、桀驁不馴的性格、正統王朝的繼承人、寒門士子的領袖、世家大族的葬送者、天下第一諸侯的勢力、民族大義的領軍人物…這一系列才能和身份看似光鮮,可如今都已經成為楊侗最大的負擔和壓力,這樣一個光彩萬丈的人物,絕沒有一個諸侯容許他的存在。
不得不說,長孫無垢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確實料到了楊侗此時的心態。
楊侗不能停、不敢停,連懈怠的資格都沒有。一旦他的腳步停下,那就是走向滅亡的時候。與其說是怕‘隋煬帝’這個謚號,不如說是人亡家破,這代價太過沉重,楊侗承擔不起!
楊侗不希望有一天,自己的皇祖母、母親、姑姑、妻子成為別人肆意侮辱,這種事情,就算只是想一想,心中都會生起一股憋屈的情緒,更何況自己從來就不是甘于平凡的人。不管是為了親人,還是自己。胸中的斗志,都絕對不能熄滅。
這一刻,兩個人的心是如此之近。只是楊侗并沒有享受到長孫無垢的這一份理解下的柔情,他迎著風雪,徑直向朝陽展走去!這一刻他的心是火熱的,有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有一種與天下為敵也在所不惜的感覺。
朝陽殿偏殿之中,杜如晦已經等候多時。
杜如晦這個記室參軍做的十分稱職,很多事情都無需楊侗去操心,杜如晦都會把問題核心羅列出來,還會附上自己的見解,很多方法要比楊侗想的更加精煉有效,這個記室參軍用得很順手。
“參見殿下。”杜如晦起身一禮。
“克明這么早來找我,必是有要事與我商議,說吧,可是因為天寒,哪里又出現了房屋坍塌事故?”楊侗大馬金刀的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看向了杜如晦道。
鄴城是新建的城市,房子十分結實!幽州和冀州這些老地盤的房子,有八九成是從廢墟中拔地而起的,不存在危房,并州也還行,可雍州那里的情況委實不容樂觀,這些天已經收到了不少危房坍塌的急報了。
“不是這樣。”杜如晦搖搖頭,將手中一本冊子遞給楊侗道:“這是最近雍州、并州、幽州乃至冀州整理出來的信息!殿下之前曾有規定,大隋治下各族百姓必須學漢語、穿漢服、行漢禮,也因此,民間出現一些矛盾沖突,突厥奴隸為了獲得官籍,早日脫離奴籍身份,倒是十分規矩,在勞作之余,都利用空閑時間學習我族證語言、文字、禮儀!可是會寧、平涼不少羌族百姓對此非常不滿,每每與地方官吏發生沖突,也令兩郡治安十分不穩定,而他們和突厥、契丹、奚族奴隸不同,屬于我大隋正式百姓,所以,官吏和軍隊都不能暴力對待。”
“克明說不穩卻是有點過了。”
楊侗搖了搖頭,道:“羌人也好、漢民也罷,我們都是本著十戶一村的原則進行安置的!憑這些松散稀疏的人群,沒有達到撼動大隋統治的資格!而且我們的制度也得很清楚,想要享受漢人的同等待遇,就先要成為漢人,而學會說漢語、字漢字、行漢禮、穿漢服是最基本的要求!若這都做不到,憑什么享受一樣待遇?”
“恕臣直言。”杜如晦皺眉道:“殿下有意將天下百族歸于一族,以避免國內出現族群紛爭,這本無錯。只不過自古以來,歷代君王、先賢皆以安撫為主,以王化、仁德感化。”
“然而…自夏商周以來,王道和仁德就沒有成功的同化過一個民族。”楊侗打斷了杜如晦,接著說道:“就拿奚族來說吧,在夏商周時期,它叫東胡,當時大家在歸化;到了秦漢,它叫烏桓,還在歸化;到了魏晉南北朝,又分裂為鮮卑、柔然、庫莫奚、契丹、室韋、奚族等多個部落,這時候,我中原王朝還在用王道和仁德歸化,可結束是縱橫天下莫可御的柔然汗國成立了;到我大隋,前突厥汗國把柔然取而代之,分裂成東西突厥之后,依舊用王道和仁道善待東部突厥汗國,結果呢?始畢先是兵圍雁門,接著又與我決戰于馬邑。克明,這說明什么?說明王道和仁德手段感化不了異族,先賢那一套根本就行不通。你也是有自己思想主張的,你覺得先賢說的就是萬世不變的哲理嗎?”
“這…”杜如晦聞言一怔,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先賢就一定會對?
這個疑問,其實都有擦邊球的說法!杜如晦也抱以了置疑的態度,特別是楊侗那天用《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反諫儒家的時候,思想已經漸漸明晰。
“世態變遷、滄海桑田的道理,克明應該懂吧?”
“自然!”杜如晦點點頭。
“舉個簡單例子,今天我打你一頓,如果你明天死了,這是我下手過重,按律當服刑!但如果你三十年后死了,也要怪我嗎?”
“肯定不能。”
“同理,先賢學說,是以‘當時’天下的實際情況而創作出來的知識,他們的學說利用于當時,是無可厚非的正確舉措。但放到幾百年后的今天。卻未必會對,時代在推移,學問也應該與時俱進,生搬硬套于國不利、于民不利。就像李牧的戰車陣、衛青的武鋼車陣、劉裕的缺月陣都是著名的以步克騎之戰術,但若現在來用,絕對會被打得落花流水。時代進步戰術也要跟著進步,淘汰的東西就算曾經再高明、再輝煌,也失去了因有妙用。既然大家可以接受‘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的戰術道理,為何做學問、做實事就一定要照搬先賢經驗?”
楊侗笑道:“‘王道和仁德’千年歸化不了一族,這就說明它不能令四夷賓服。我不是說它不好,只是覺得它用錯了地方。因為漢胡觀念、風俗差異大!你想讓人家接受你的觀點,有時候需要先用拳頭把他打服,然后大家坐下來擺道理,你把他打疼了,他自己聽你的話。就如秦始皇統一文字、度量衡,到如今,還有幾人記得六國文字和度量衡?”
“殿下想要效仿始皇?”杜如晦驚訝的說道。
“將羌胡與六國并論,太過抬舉他們了一些。”楊侗搖了搖頭:“我只是說王道和仁道在短期內的確能讓他們感恩戴德!但中原王朝只要衰敗,我們這個宗主國,就是他們屠宰的對象!他們仰慕我中原繁華不假。可仰慕的另一面是嫉妒,嫉妒就之心一起,會有奪過來的心思。他們不動是因為他們沒有實力,一但他們有了實力,必然會露出他們了銳利牙齒。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突厥的啟民父子,啟民對我們大隋感恩戴德,可到了始畢就立即翻臉了!所以,只要異族保留著自己文字、服裝、風俗,總有一天還會成為我族后患,到那時,我們的后代未必能夠壓得住他們。”
“那不知殿下有何妙策?”。
“只要看清問題的關鍵,解決問題的策略就有了。”楊侗笑著說道:“非我族類,為何其心必異?”
“臣洗耳恭聽。”。
“不同。”
杜如晦聽得愕然。
“他們穿的不同,說的不同,在人群里很突兀,所以大家本能排斥。但如果突厥人、吐谷渾人都穿漢服,說漢話,你覺得他們還突兀嗎?”楊侗指了指門外肅然而立的衛兵,有好幾個是霫族人,但現在看去,與尋常漢家將士沒多大分別。
“無法辨別。”杜如晦搖了搖頭。
“胡漢雜居的確造成一些小混亂,但從長遠上說,卻是最有效的辦法。我們要做的是什么?律法上不偏不倚,讓他們看到公平的一面,從而降低他們排斥漢人的心里防線。只要做好這一步,再以各種權利誘之,他們就會自然而然的依靠過來!”
“臣受教了!”杜如晦若有所思的向楊侗行了一禮,而后告退而出。
今日這一番言論,并不是楊侗比杜如晦聰明,而是他站在了時代的高度上,為杜如晦打開了一扇全新的門戶,一扇讓他跳出固有思想的大門,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去思索問題、解決問題,使他許多以往的疑惑豁然開朗。
楊恭仁、楊師道、房玄齡、魏征他們在這個問題上,也曾經糾結過、困惑過!而孔穎達甚至在一些仁義道德的問題上,與楊侗紅過臉,但如今卻不會了,一個二個拋棄了枷鎖,用理性的眼光看待問題,而不是像以前那么,動不動就去找古籍來解答。
能用自己的眼光看問題,用自己的思維解決問題,在這個尊師如父的時代,絕對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在思想上,他們已經得到解放,走向了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