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尉遲恭分兵進擊順政各縣的同一個清晨,一支狼狽不堪、丟盔棄甲的軍隊無精打采的向汶山郡翼針縣進軍,半卷半張的旗幟上,依稀能夠看出一個‘李’字。
這是昨天在江源城外被裴行儼擊潰的李孝常殘部,他們好不容易擺脫追兵,便沿著岷江南下,但他們先是從同昌奔到江源城,全軍上下十分疲勞,還沒有休息進食,隋軍就發動了猛烈的攻勢,在戰敗之后又是一路潰逃,已經一天多時間沒有一粒米下肚,饑餓、困意、疲勞充斥著每一個人身上。
走在隊伍中間的李孝常忽然踏上路邊一塊巨石上,左顧右盼的張望了好一會兒功夫,最后卻是悲從中來,他的六萬大軍,僅只一天時間,就已經縮小成不足千人的地步潰軍、疲軍了。
本來,從戰場上跟他一起逃跑的還有萬多名士兵,可是在隋軍追擊下,要么成了俘虜,要么在逃亡路上當了逃兵,而且多數都失去了武器,瞧這要死不活的萎靡架勢,休說是隋軍了,便是一支流寇就能令他們全軍覆沒。
更讓李孝常欲哭無淚、羞愧欲絕的是,如今這么一點士兵,還是他和韓威合并在一起的軍隊,而且還是江源軍為主。人家戰前總兵力也就幾千人而已,可如今還剩下六百多人,再看看自己的士兵,只是人家一半…這讓曾經有過六萬人的李孝常情何以堪?
“大都督,末將無能,讓您失望了。”也是直到此時,僥幸活了一命的韓威才有空前來見禮,之前,他一直在后面防止士兵逃跑。要不是他在后面監督,這支潰軍少說還要縮小一半。
“與你無關。”李孝常搖了搖頭,他知道韓威說的是昨天的戰事,但他知道這一次慘敗,實際上是他判斷失誤造成,怨不得任何人。而且韓威在他和裴行儼對峙的時候,瞅準時機進擊隋軍大營,對戰機的把控老練、到位,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可是裴行儼在兵力不占優勢的情況下,令右翼攔截韓威的江源軍,而正面戰場上,通通交給了箭陣來打。
雖然早就知道隋朝弩箭厲害,但是當蜂窩車弩首次在內戰展露崢嶸的時候,其表現出來恐怖殺傷力,完全顛覆了李孝常對于弩的認知。
正是有這千多輛大殺器,使裴行儼扭轉了兵力上劣勢,在兩軍尚未正式接觸之時,便以射程極遠的強勁車弩把他的軍隊打殘。
所以歸根到底,還是他知己不知彼造成的慘敗。
這里的“不知彼”既是指威力強大蜂窩車弩,也是用兵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敵軍主帥,他昨天為了打探隋軍虛實,陳兵于隋營之外,本以為隋軍縱是出兵,也只是派出一部而已,萬萬沒料到裴行儼連試探都免了,直接就傾巢出動,雖然他和韓威都應對得當,可最后讓所不知的車弩直接打爆。
面對擁有這種大殺器的驍勇善戰隋軍,且在昨天那種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哪怕他們多一倍以上的兵力,下場依然如此。
“大都督!”韓威見李孝常沒有把失敗的后果甩到自己身上,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氣,他猶豫了一下,拱手說道:“末將沒有在汶山中部部署兵力,目前北川、汶山各有五千,若是把各縣郡兵和這兩支軍隊加起來算,那么應該還有兩萬左右。只不過隋軍能征善戰,弩箭又十分犀利,要是在各縣層層守御,恐怕我們到最后沒有幾個人活得下來。為今之計,最好是在裴行儼追來之前,先派人去把各縣兵力、糧草、軍資收攏到郡治汶山縣,那是全郡最為高大堅固城池;余者諸縣,概不足論。”
李孝常點了點頭,憂色不減的說道:“這也是我之所想,不過我認為不太可能。”
“為何?”韓威有些不解。
“不出意外的話,裴行儼已在追擊我們的路上,他全軍皆騎,占有速度上的優勢,他不會給我們一一收攏兵力的時間,即便我們收攏好,也只能給了他于野戰中聚而殲之的機會,也就是說,要是我們這么在路上耽擱,誰也到不了汶山城。”說到這里,李孝常苦澀一笑:“就算以上兩種都沒有出現,可是他遲早會殺到汶山城下。我們在朝廷無力奪回蜀郡綿竹的前提下,已是一支孤立無援的軍隊,韓將軍認為我們守得了汶山縣嗎?”
“這…恐怕、恐怕守不了。”韓威已經聽出了李孝常的意思,這實際也是他之所想,與其把時間浪費在收攏沒有多少戰力的各縣郡兵、鎮守必失的汶山城,倒不如直奔北川、汶山,然后趁隋軍合圍之勢未成,迅速率領這兩支軍隊退入蜀郡。
只是兩人雖然都是郡級都督,但是對方除了軍職之外,還是一個郡王,所以有些決定李孝常可以做,韓威卻不能,這也是官場上約定俗成的最基本規則。
其實李孝常也有自己的難處,他是李淵的心腹,而韓威卻是李世民的人,在李世民主宰朝堂的現在,自己未必派得動韓威這個外姓將領,如今見韓威在以自己為主,頓時也大放寬心,并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楊侗曾經對他的將領說過一句話,那就是‘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這話不但飽含至理,也符合我們當前局勢。依我之見,我們不要把時間浪費在路上,而是先派人北川,讓那里的軍隊到汶山縣與我人匯合,然后撤到汶川縣,這樣我們就跳了出南北隋軍的包圍圈,同時派人去汶川,讓汶川官員做好接應準備,并發動地方百姓,抓緊時間在一些戰略要塞修建防御工事;等我們到了,然后依仗汶川險峻山勢與隋軍纏斗,而且集中生活在汶川的青羌與我大唐交好,我們可以得到他們援助,即便最終也守不住,完全可以沿著岷江進入蜀郡九隴縣。韓將軍以為如何?”
“末將沒有意見。”韓威連忙表態,李孝常這翻話,其實也是他們唯一出路,韓威自然沒有反對道理。
“那就這么定了!”說著,李孝常讓韓威取出令箭,讓幾名體力好、忠誠可靠的親兵脫離隊伍,前去各縣下達命令。
“呦、呦、呦…”
便在這時,上空傳來了聲聲鷹啼,李孝常抬頭一看,只見幾只雄鷹在上空盤旋翱翔,他十分煩躁的對韓威說道:“我以前在草原上游歷,發現那里的胡人喜歡馴養獵鷹來監察敵情,想不到楊侗把胡人這厲害手段也學了來,要是不能把這幾只獵鷹打下來,我們根本瞞不過這些畜生的眼睛。”
韓威聽了這話,終于明白這些老鷹的作用了,看到他們頭上獵鷹飛行高度不算太高,連忙找來幾名善射士兵,讓他們帶著連弩到半山上蹲守,擇機把獵鷹打下來。
不久,善射士兵循著獵鷹飛行軌跡放箭,成功的打下三只獵鷹,并送到李孝常和韓威手中。
看著一只鷹腿上綁著的小銅筒,李孝常和韓威恍然大悟,原來獵鷹除了監視他們,還為隋軍傳遞情報、作戰命令,這不但節省大量人力,還能迅速傳遞情報,這可比八百里加急快了無數倍。
“隋軍在戰爭中總是占據先機,以前還以為隋軍主帥個個能夠做到料亂機先;如今看來,厲害的是他們的傳訊方式,正因為這些畜生閃電一般的傳遞軍情,所以各路人馬先在我軍必經的路上設伏,一打一個準。甚至我軍才離開大營,隋軍就已經針對性的部署兵力了,也難怪我們屢屢戰敗。我們明明也有獵鷹,可是我們是用來干嘛的?驅趕獵物。”
有句話韓威沒有說出來:就是隋軍這次出兵之快之猛,讓人猝不及防,顯然是隋朝細作在宮廷之變發生以后,第一時間利用獵鷹向傳訊,所以楊侗在唐朝陷入混亂不安的時候,令各支人馬猛烈進攻,殺得他們毫無準備。
“其實隋軍也是用來驅趕獵物,不過他們眼中的獵物是人、是我們。”李孝常嘆息道。
韓威忽然喜道:“我們以后也可以用獵鷹傳信。”
“要是早發現幾年還好,現在嘛…”李孝常搖了搖頭,繼續道:“聊勝于無吧。”
韓威為之一愣,笑容僵在了臉上。
首先、獵鷹不是一天所能馴服的,要想形成一支龐大的獵鷹,非幾年之功;其次、李唐王朝到了這步田地,有沒有傳信獵鷹其實都已經一樣了。
“不說這些了。”李孝常嘆息一聲,從小銅管里抽出一張紙條,當他看到紙條上的的內容時,一下子就傻眼了,上面沒有一個文字,只有一大堆‘0、1、2、3、4、6、7、8、9’,由于隋朝早就用這種符號取代‘一、二、三、四…/壹、貳、叁、肆…’,李孝常倒也知道它們的讀法和用途,但是當這些符合湊成很多個‘四個數字組’的時候,他除了讀得出‘X千X百X十X’之外,根本就不知道它們各自代表什么字,想要破譯成一個個文字,不亞于大海撈針。
不過他們雖然不知道這些暗號具體含義,但隋軍同樣也收不到這條軍情,關鍵是知道了隋軍的傳訊方式,可以告訴各軍,專門派人打下這種老鷹,讓隋軍也回到效率低微的人力傳信。
“可惜這些老鷹都死了,不然的話,我們可以胡亂寫一數字,讓隋軍破出稀奇古怪的含義,惡心死他們。”韓威突發其想的說道。
“這倒是一個好點子,立即著人抄小路去通知殿下…”李孝常目光一亮,然而韓威正要回答之際,北邊忽然傳來了“轟隆隆”的馬蹄聲,聲音之大,連地面都為之顫抖。
眾人臉色大變,不約而同迎聲望去,卻見一條黑線出現在了遠方,隨著黑線疾速前移,清晰的露出了“隋”字戰旗。
唐軍士兵一片嘩然,雖然大多數人不識字,但誰都知道隋軍追兵到了,他們的膽氣早在昨天就被蜂窩車弩打光了,要不是韓威在后軍監督,恐怕大多數人都當了逃兵,此時見到魔鬼一般的隋軍鐵騎殺到,哪里還有抵御之志?
紛紛抱頭鼠竄、狼奔鼠走,亂成一團。
這支追到這里隋軍正是和裴行儼分頭行事的錢杰部,帶隊追來的主將便是錢杰本人,他通過前方逃兵嘴里得知李孝常、韓威的行蹤,便把大軍交給了副將帶領,自己帶上一個千人衛追了來。
錢杰此時見到前方潰軍眾多,不由得大喜過望,心知這便是自己的目標所在,若非有大將在此,哪能聚攏這么多潰兵?又見敵軍亂作一團,便大吼一聲:“殺。”
千名騎兵沖上前來,舉起手中的武器就向唐軍士兵刺擊,又累又餓又怕的唐軍潰兵哪是第一軍將士的對手?很快就被刺倒一大片,慘叫聲響頓時扔在了清晨的寧靜。接來的戰斗沒有任何懸念,不到一千的潰兵被殺得哭爹叫娘、紛紛跪地投降。
李孝常和錢杰心知難以幸免了,大吼一聲,揮刀向錢杰沖去,“一起去死吧!”
“咻咻咻咻…”不待二人靠近,弩弦回彈之聲大作,密集的弩箭如暴風驟雨般射向李孝常和韓威,兩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便如刺猬一般倒在了地上,當場慘死。
李孝常和韓威慘死,意味著唐朝殘存在汶山郡的勢力失去了主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