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新貴’時禹為餌,促使鄭氏填補白馬倉之糧,再對鄭氏暗勢力行致命一擊,這是楊侗和朝中重臣針對鄭氏設定的方略。
就目前來說,鄭氏是在全力以赴保時禹,為他補白馬倉的虧空,這也說明利用時禹被損失的目的已經達到,但鄭氏力量之強大、反應之迅猛,卻使楊侗干凈利落將之一網打盡的計劃失敗了,只因除去鄭氏用來犧牲的乘氏、成武、單父三縣縣令,核心勢力幾乎沒有暴露一個。
但鄭氏之前太貪,盜走之糧太多,他們從濟陰郡買走的三十多萬石糧食,占了攻其不備的便宜,這才取得出其不意奇效,然而這一次的緊急行動,不足缺口的七分之一;這巨大窟窿,實非一時半會所能補全,而為免朝廷察覺白馬倉的問題,將時禹抓捕,他們不僅要考慮糧食,還要考慮時間、路程、朝廷耳目等等問題,所以就近買糧是唯一的辦法。
毫不客氣的說,白馬倉便是鄭氏規避不了的死穴。只要朝廷派人在東郡白馬縣,以及周邊的胙城、靈昌、衛南、濮陽、韋城五縣守株待兔,這些商隊便會出現在朝廷的視野之中。
在這場紛爭中,朝廷占據了極大優勢,處于冷眼看小丑蹦噠的有利一方,這一次準備不足,才被鄭氏打了一個出其不意,下一次想搞突然襲擊就難了。
只是此事不宜拿到早朝上說,楊侗并沒有深究下去,只是讓司農寺做好賣糧準備,務必將糧價壓下來。
糧價在大隋好比后世豬肉價格,是衡量物價的重要指標,糧價高低都是衡量物價的直接標準。自古民以食為天,沒有飯吃就會造反,所以糧食向來是穩定國基的根本所在,尤其災情之后,歷朝歷代都會關注各地糧價,隨時做好準備。
可是中原王朝疆域廣闊、交通不便、消息閉塞,皇帝和朝臣坐守帝都之內,很難及時掌握全國糧食生產、消耗、庫存等情況。因此便有一整套的糧食庫存審計機制和賬實核查辦法。
這個專司審計糧食儲存部門并非設在管民生的民部,而是由司農司專管,目的就是防止民部與地方作為糧食的直接管轄部門上下勾結、朋比為奸,一起貪墨國家糧食。
司農寺負責國家倉庫、林苑、市場及薪炭供應等事務,統太倉、平準、上林、導官四署,各大糧倉通通歸司農寺管理,所以嚴格來說,各地倉令算是司農寺的人。
國倉和帝都之內糧食一個季度審計一次,地方官倉的糧食則是一年審計一次,先是地方報于民部,民部整理統計后再報尚書省,然后讓負責審計糧草的司農寺進行勾覆,如出現問題,則由御部調查、刑部斷案。
“圣上,此番出現的搶購糧食風潮,司農寺也知道了消息,臣已經連夜與司農寺官員商議好,并且根據我朝實情,做了一份方案。”這時,大司農高君雅起身匯報。
“什么方案?”楊侗朗聲問道。
高君雅上前幾步,拱手一禮:“圣上,我朝除了國倉,還有數十個郡倉,臣巡視并州各倉時,發現有些米糧儲存或是因為時間太久、或是因為天氣的原因,而霉壞了一些。此番暴雨襲擊天下,臣恐一些糧倉受潮,是以奏請圣上,對全國糧倉徹查一番,若是糧倉所在不合理,則改之;若有糧食受潮,則取來晾曬,或售賣、或釀酒,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浪費。”
楊侗頓時樂了,朝廷來這么一手,想必鄭氏更加著急了吧?
他接過高君雅上呈的奏疏細看起來,高君雅倒是沒有提到糧儲有何問題,而是建議朝廷放儲糧太原之糧以平抑物價。太原所在的并州正北方是蒸蒸日上的東/突厥,一直是大隋的重要所在,糧儲最多的就是太原和河洛。
當時身為國都的大興城,反而因為人多糧少、漕運不便、災害頻發、關隴貴族惡意囤積等原因,造成大興城糧食嚴重不足、糧價居高不下;所以文帝前期,朝廷處于貧困潦倒、欠收之年無糧可食的窘境。
迫不得已,文帝楊堅曾多次帶隊移駕洛陽就食。
有此不光彩經歷的文帝痛定思痛,在開皇年間開鑿廣通渠,以解決京師糧食之不足,使京城太倉內糧食滿盈,廣通倉所存之糧更是可供京城數十年,再加上他又一直很重視農業生產,隋朝至少有十五六年不曾發生過大規模的自然災害了,所以在糧食儲備方面很充足。
高君雅在奏疏上說,朝廷不許擅動糧儲,是防止災年沒有存糧賑濟百姓,這本是好事,但即便有供銷社在平抑糧價,可眼下的糧價并不算便宜。
民間糧價居高不下,而官倉的大量存糧,卻因為存放太久發生霉壞,這是地方未能體察皇帝愛民之心,僵硬執行朝廷政令所致,同時也造成無謂的浪費,希望朝廷出糶陳米,以平抑各地糧價。
高君雅由此延伸到全國,他在奏章上還說,大隋各地水陸交通便利,隨時可以從其他地方購買余糧儲存,這樣朝廷就可以用便宜的價格把陳米賣給百姓,再用比較高的價格把新米買回來重新存放。
一售一買之間產生的差價,對朝廷來說并不大,卻能兼顧戰略儲備的需要,延長儲糧的存放時間,又能惠及買不起高價糧的老百姓。
奏疏寫得有理有據、條理清楚,楊侗看了很是意動,仔細斟酌一番便吩咐道:“可以施行。不過先要民部統計各地糧價,再擬一個詳細的章程出來,無論如何都要保證糧儲充足;若是可行的話,也先要聯系好儲糧之源,確保新糧能在短期內入庫。”
楊侗雖未經歷文帝之事,也對大隋君臣就食洛陽之事有所耳聞。
幸好那時大隋立國未久,剛剛結束分裂數百年的戰亂時期,百姓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生活,同時也知道缺糧實乃天災造成,而非官府有糧不施,朝廷當時也一樣沒有余糧,若是揭竿而起,不僅吃不飽肚子,反而讓大家處境更為凄慘,是以沒出現大規模民變之事。
但作為這個帝國的統治者,楊侗卻因此體會到天災的威力和倉儲的重要性,在這方面,他從來就不敢含糊過。
大隋現在正處于戰亂未止、百業待興的關鍵時期,他不想民間再出任何意外。
“臣遵命!”高君雅施禮后退。
緊跟著,又有幾道談及糧食的奏疏,多是談南方糧價問題,青、徐、荊、揚四州雖是土地肥沃,但因為多年戰亂,田園荒蕪,由于外調糧食成本太高,所以糧價居高不下,百姓苦不堪言,請求朝廷放開官倉以平抑價格,使當地百姓得沐圣恩云云!
還有人提出“倉鼠”貪墨、保管不善、糧食受潮等等問題,希望朝廷對各倉徹查。
這是楊侗與朝廷重臣根據盜糧案所發起的‘掩人耳目’行動,目的是使鄭氏認為調查倉儲是暴雨產生的大勢,而不是朝廷察覺到白馬倉有問題,迫使他們緊急購糧填補虧空,只要他們一著急,便會忙中出錯,暴露出更多核心勢力。
不過,這場轟轟烈烈的大行動,倒也不是專門針對鄭氏,畢竟天下這么大、官倉這么多,盜糧事件未必只有一個白馬倉上演,經過朝廷這么一鬧,定能起到打草驚蛇之效。
‘打草驚蛇’是房玄齡針對白馬倉,以及眾多可能存在問題的官倉設計出來的妙招。
打草驚蛇之計,就是將事情嚴重化,讓一只只“倉鼠”警覺,從而像鄭氏這般,做出一系列反應。而朝廷就在這反應中,將這些“倉鼠”一網打盡,同時也能掩飾朝廷針對鄭氏的主要用意,可謂是一舉多得。
“洛口倉是中原最大糧倉、晉陽倉是北方最大糧倉、涿郡倉是東北最大糧倉、廣通倉是西北最大糧倉庫、江陽倉是江南最大糧倉。若依大司農所言,五方聯動,完全可以在最快時間內解決各地的糧價問題。民部派員勘查恐耗時過久,遲遲無法解決糧價問題。命御部、司農寺中樞官員協同各倉令、地方官員操辦此事,并以此五倉為中心,擴散四方,民部負責籌措新糧入庫事宜,刑部待命!”
楊侗下一錘定音,批復迅速轉達,旨意傳出紫微宮,公示各坊官墻,以平帝都因糧價上漲而造成的恐慌,同時以快馬傳達各郡縣,詔告天下。
身在洛陽城的鄭元琮、盧豫,也在第一時間得到了這個消息。
只是參與議事者,又多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此老乃是清河崔氏家主崔嶺。
崔氏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是公卿世家,原為齊國重臣,后輾轉于魯國立足。到了秦漢時期,興起在清河郡一帶,后來分為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兩大支派,經過戰亂時期的南遷,又衍生出了鄭州崔、鄢陵崔、齊州崔等等十房崔氏,被公認是“天下第一高門,北方豪族之首”。
聯姻為盟一直是世家門閥鞏固人脈關系的重要手段,尤其是崔、盧、李、鄭、王這幾大站在最頂端的千年名門,更是如此。
這些超級大豪門同氣連枝,彼此沾親帶故,互惠互利、共生共存千余年,相互依仗之余,又有比拼暗斗之心,涉及到各自利益會明爭暗斗,涉及到共同利益又會一致對外;由于他們有千多年的默契,所以每到共同利益之時,能真正做到同心協力,可不是《笑傲江湖》里的五岳劍派,明里嚷著“五岳劍派同氣連枝”,實則各懷鬼胎。
如今正值千年門閥生死關頭,鄭、盧既已結盟,崔氏又豈能置身事外?若不攜手并濟,遲早被楊侗逐個擊破。所以在鄭氏行動之時,有感于獨木難成林的崔氏也參與了進來。
“鄭氏”在濟陰郡展現出來實力,其實是崔、鄭、盧聯手而為,不僅有三族嫡系,還包括聽命于崔、鄭、盧的眾多中小世家,一些是崔、鄭、盧的旁支,一些則是受過兩族恩惠門生故吏家族。
若是單單憑借一個弱到極致的鄭氏,根本不能在那么短的時間內,集中那么多糧商,將任務完成得那么快。
‘姬府’的議事小廳,除了三家首領,還有十多名三家子弟,擔任他們的幕僚。
“我們在濟陰郡的作為,果然還是引起朝廷注意了!”鄭元琮憂心忡忡的說道。
盧豫微微蹙著眉頭,默不作聲。他也知道白馬倉乃是他們最致命的漏洞,朝廷忽然清查天下糧倉,正好擊擊中了他們的命脈。
不過他也沒有想到這是朝廷針而對之,只是單純認為哄抬糧價的舉動已經引起朝廷的注意。糧食作為國家之根本,朝廷有此反應也很正常,他卻不知,自己此時受到了公告內容的暗示,在他也不知道的情況下,被潛移默化的影響著。過了許久,盧豫詢問道:“咱們還差多少缺口?”
一名帳房面前擺著一摞帳簿,但他卻是連翻都不翻,張嘴就說:“回太公,還差兩百零三萬石的缺口沒補上。”
“也就是說,我們從白馬倉拿了兩百三十三萬石?”
“正是如此。”這名帳房點頭道。
此言一出,眾所啞然。
缺口大,早在大家意料之中,若是時間寬裕的話,完全能夠全部以新糧補上,關鍵是朝廷突然搞這一出,完全打亂了他們慢慢填補的計劃。
雖說朝廷是從洛口倉、晉陽倉、涿郡倉、廣通倉、江陽倉開始查,但白馬倉作為國倉,且臨近洛陽,恐怕洛口倉結束之后,下一個就是它了。
這對三族而言,時間十分寶貴、形勢十分嚴峻。
崔氏家主崔嶺緩緩的說道:“能否容我說一句。”
鄭元琮忙道:“崔公請講。”
“《道德經》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憂’…這與我們世家門閥的生存法則十分契合!”崔嶺說道:“我們力量再龐大,也只能采用水潤萬物之勢來影響朝廷,終究比不得朝廷霸道的雷霆手段。大家休要小看了楊侗,他雖是一介晚輩,可他對朝堂、對天下的掌控力,堪稱是曠古爍今,皇權在他手中,實現了真正意義的大一統,便是古之秦皇漢武也稍有不如,更不用說深受關隴貴族牽制的隋之文武了。如果白馬倉的空缺早早就讓他知道,借助他對天下的掌控,已然大傷元氣的我們,毫無勝算。再者,時禹甘心聽眾我們號令,成為我們在朝堂上的臂助和耳目嗎?”
鄭元琮、盧豫皺了皺眉,明白崔嶺是打算壯士斷腕,放棄時禹。
“崔公所言,確實能使我們全身而退,可是時禹知道得太多,即便讓他消失,未必沒有一些帳目留下,若是朝廷順著查詢,遲早會水落石出,此為其一;其二、我們不僅在朝堂中無人,甚至連個郡守都沒有,而以朝廷當今人才之多、重臣之年輕,沒個十幾二十年時間,中樞職務根本空缺不出來,當這些跟楊侗打天下的人逐漸凋零,被朝廷利用紙書、三學培養起來人才已經遍布天下,屆時,我們將毫無優勢可言。”盧豫注視著崔嶺,肅然道:“也就是說,這段時間乃是我們必爭之期,就算出不了尚書,也要有幾個侍郎,如今好不容易出現一個冉冉上升的新貴,我們委實不能輕言放棄。”
崔嶺輕吁一聲:“盧公說到我們最大的難處了,只是老朽擔心,時禹會成為第二個裴矩、第二個裴蘊…此兄弟二人乃是我山東士族力保上位的,結果卻只顧自己他們自己的裴氏。”
盧豫說道:“這點倒是不用擔心。二裴出身河東裴氏,所以他二人對我們的倚仗不多,能夠輕易擺脫我們。時禹只是一介寒士,并不具備二裴的條件,他要借助我們的力量,才能在朝堂立足。這也是我們最希望看到的局面,畢竟我們三家同組‘春秋堂’,這首領用誰家子弟都不好,以免此人偏向誰家。”
鄭元琮亦道:“我們在亂世中大傷元氣,如今衰弱到了史上最低,首領確實不能由任何一家核心子弟擔任,要由我們之外的沒有根基的人擔當。等一人上去之后,再帶出一人,我們在背后平衡他們之間力量,制定規則、協調溝通、控制全局還是由我們來做。”
崔嶺沉吟片刻,又說道:“你們也說,以后讓時禹借陰弘智之勢,而廟堂勢力可不按我們的規則行事的,時禹會不會失控?”
“廟堂勢力不是那么容易借的,一個不慎,便會將自己栽到里面。時禹是個聰明人,不會過度利用足以令他引火燒身的力量。”鄭元琮說道:“更何況,那還不是我們現在要考慮的事情,當務之急還是先把他推上去,帶上更多的人,崔公所慮,也是幾年、十幾年之后的事情,真到那時,我們對時禹的倚仗也不那么嚴重了,要想找人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
“既如此,那就想辦法把缺口補上。”崔嶺微微點頭,默認了調糧保時禹的決定,轉回了當初的話題,說道:“我崔氏二宗在雙遼郡、漁陽郡、北平郡藏有三四十萬石新糧,本來是準備賣給高句麗、百濟的,老朽讓人通過海路南下,十分便利,而且遼東無旱澇之災,連連豐收,從百姓手中高價收購余糧并非難事。只是老朽有點擔心…”
“擔心什么?”
“老朽擔心白馬倉的問題已經泄露出去,楊侗這是蓄勢己久的行動,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現下的政令明顯就是打草驚蛇,讓我們窮于應付、自我暴露。一旦我們大動干戈,他的后手必然讓我們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盧豫點頭道:“崔公所言甚是,這一點我們也考慮過了。可是崔公有沒有想過:他的手段并非是打草驚蛇,而是已經知道了我們的存在了呢?”
崔嶺微微色變道:“盧公是說我們早就暴露了?”
“正是!”盧豫點頭道:“我們都知道,楊侗掌控著一支恐怖的刺客大軍,當年殺得魏國官場為之一空,而李密失去這些基層官吏之后,治下處于一種無人監管的亂象,這也是他瞬間勢衰、敗走江南的直接原因,而楊侗派刺客刺殺李密官員這期間,生活在李密、李淵、蕭銑、林士弘、孟海公治下的一些世家門閥勢力也受到了屠戮,我盧氏許多藏得極深的勢力也慘遭毒手;由此可見,楊侗對我們的了解,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多。也許他早就想對我們下手了,只不過我們已經隋朝的子民,要是名不正言不順屠殺,必令天下動蕩,人心惶惶,他不愿冒這個險,更不想背負亂殺、妄殺無辜之惡名,是以默默的等待時機,眼下顯然是一個屠殺我們的良機。而我們確實在白馬倉做了手腳,難保不被查出什么,如果我們按兵不動,那么他就有理由將我們斬草除根。”
崔嶺無語道:“那我們只能被他牽著鼻子走了?”
“這沒辦法!誰讓白馬倉是我們弱點的所在呢,我們如今只能盡快將這漏洞補上。”盧豫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又說道:“而且事情未必就是我們所擔心這般,只因陰弘智撲火之后,只動五窖‘失火’糧窖,之后便又匆匆忙忙前去大堤之上,根本沒時間去查,且我們掩飾得好,又是從地道取糧,根本沒有引起地方百姓注意過。連年年查糧、細心調查的司農寺和御部官員都查不出什么問題,陰弘智急于抗洪,那么短的時間內,哪會看出什么?”
崔嶺微微點頭,目光卻隱隱閃動,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他還是對身邊的族中子弟吩咐道:“讓遼東之糧盡快南下。”
“遵家主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