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李建成在幾名宮女的帶領下,到了紫微城九洲池,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入紫微城宮城。池畔,一座座宮殿掩映在濃密樹蔭里,小溪潺潺,使人仿佛置身叢林之中,似乎一切都保持著森林原始狀態,然花草樹木多為名貴品種,可見一切都是人為,但保持著如此自然之美,可謂匠心獨具。
走過一道通幽曲徑,前方是一座伸入湖水的半圓青石臺,四周有雕刻精美的欄桿,平臺下方湖水,一群紅鯉上下翻騰爭食。平臺盡處,一座白玉拱橋勾連湖心島嶼,一座規模恢弘的三層宮殿呈現眼前,上寫‘瑤光殿’三個大字。
此時天際染紅朝霞,一道道曙光透過瑰麗云層,整個九洲池照如仙宮,其池彎曲突兀如東海之九洲,碧波瑩瑩生輝,花卉羅植,池中有島嶼。讓李建成仿佛置身于一個奇妙的仙境,充滿凡塵的心似乎得到了洗滌一般。
但是宮女并沒帶他走上拱橋,而是轉向池邊一個青石亭子,后面是一株參天老槐,樹如華蓋,將亭子遮蔽一半,亭中石桌擺了一個茶幾,上面放著一套琉璃杯具。
亭邊,身穿常服的楊侗站立久候,楊侗老遠便拱手道:“大舅兄,請。”
“仁謹。”李建成快步上前,望著朝陽下,好像從畫卷中出來一般的楊侗,有些驚嘆的笑道:“多年不見,賢弟還是這般風采照人,宛若謫仙人。”
“過獎,過獎。”楊侗如好客的主人,邀請李建成入座,隨后親自為他沏一杯茶,笑著說道:“本應昨天相見,可想到你們兄妹分開多年,有很多話要說,便將時間交給你們了。”
“說來真要多謝賢弟。”李建成笑著說道:“三妹性情跳脫,本擔心她當不好人妻、為人母,如今卻是放心了。”
“再好動女人,一旦有了孩子,都會變的。”李建成真心為妹的高興情緒,楊侗能夠察覺得到。
“這話不假。”
李建成喝了一口茶,令人齒口留香,沁人心神,道:“喝慣了你這茶,以前的煎茶實難下咽。”
“若是兄長喜歡,帶些回去便是,今年的貢茶不少。”
“那真是多謝了。”李建成笑道:“茶湯明目提神,我這些年就靠這個。”
“兄長很忙嗎?”
“肯定了。”
“其實我搞不懂,像現在這樣坐下來喝喝茶、聊聊天還是很好呢,為何一定要打打殺殺?”
“你知道的。”李建成搖頭嘆息:“拿起容易,放下太難。到我們這地步,哪有什么回頭路可言?”
楊侗笑問:“你這太子,當得很累吧?”
“你說呢?”李建成沒好氣的反問。
楊侗哈哈一笑,道:“襄陽城已經淪為一個風暴中心,想要你命的人不少,你自己可要當心一些,關隴貴族那幫人,什么陰毒手段都做得出來。”
“多謝賢弟關心,我一定會當心的。”李建成心中感激,又問道:“我都不知有人要我命,你是如何知道的?”
楊侗微微一笑,“這很正常啊。你們對大隋這邊的了解,恐怕知道的比我還多吧?”
李建成點頭苦笑道:“確實如此,我在襄陽的時候,甚至會迷路,可若是說涿郡、太原、鄴城、大興和洛陽等堅城,很少有人比我熟悉…”
“所以說,我知道有人要你命也很正常。”楊侗說道:“你們那邊的勢力格局相當復雜,如同一團亂麻,理都理不清。”
“關隴貴族之所以如此強勢,原因還是軍隊。關隴貴族在軍方的人脈極深,大業時期數十萬常備之軍,一半以上被關隴貴族把持,各地府兵的頭目,也多為關隴貴族的子弟門生、故吏家將;隋武帝之所以成立驍果軍,歸根到底是已有軍隊不可信,不得不自立門戶,創立一支皇家禁衛。我們的情況也是如此。”李建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覺得楊侗這個敵人比自己人更加值得信賴。不過他也比較謹慎,說的都是人所共知之事:“我也不瞞你說,其實我們早就想遷都了,不料關隴貴族反對強烈,再加上如此處境,父皇也無可奈何。”
“能不能說說這些勢力劃分?”這些東西,對楊侗治國極有好處,而朝中重臣哪怕是知道了,也不敢說得透徹,因為大隋很多文武重臣都是出自關隴集團邊緣之家。
“關隴貴族各族之間實在太復雜了,哪怕是敵對兩族也有沾親帶故的關系,是不是真正敵對,也只有他們自己清楚。所以沒有辦法細分,我只能大致說說。”
李建成想了一想,苦笑道:“門閥制度興盛于南北朝,隋朝統一天下之后,大小門閥也因此集中于大隋王朝之內,也可以說,以前的大隋王朝就是一個門閥勢力構成的天下,最多的時候少說也有幾千家,每一家又有很多枝葉,沒有任何一個人理得清。但在核心勢力格局之內,其實也就三大體系,一是你們楊家皇室,這就不用多說了。然后是關隴貴族和士族,關隴貴族又以家放為代表,一是獨孤氏,如趙氏、于氏、宇文氏、侯莫陳氏等老牌關隴貴族都以獨孤氏為首;二是竇氏家族,它代表的是新興貴族的利益,長孫氏就屬于這里,當然了,各家各族都是自由的,并不是說一直堅定追隨于誰,就拿豆盧氏來說,它之前是獨孤派的核心門閥,但實際早就加入了竇派,我也是因為竇軌推薦豆盧寬為相,才知道的。”
李建成見楊侗聽得十分專注,又繼續說道:“文帝時期,士族則以弘農楊氏、聞喜裴氏為首,杜陵韋氏、杜陵杜氏、滎陽鄭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太原王氏、渤海高氏、南方蕭氏、南方陳氏等等,分別依附在這兩大士族門閥之下,說是依附,其實因為政治利益而結合在一起,彼此之間并沒有什么主從關系。但是楊玄感謀反結束以后,御史大夫裴蘊奉命清算,借機把那些和楊氏有關家族都列為楊玄感造反事件的隨從,所戮者高達數萬人,被滅族的多不勝數。士族方面自此以后,裴氏派系一家獨大。”
楊侗默默的點了點頭,他大致明白了一些,這種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網,他現在不太有興趣,也不太關心,只是想獲得一個骨架,以便日后歸類了。
這時,李建成又說道:“到了亂世,則全都亂了套了,很多門閥都推出代表圖謀天上,像盧氏盧明月、高氏高士達、高氏高開道、張金稱等人,背后都有門閥推動,不過似乎出現了什么矛盾,盧氏盧明月、高氏高士達、張金稱先后與主持他們的門閥決裂,導致河北局勢徹底失控,最后,白白便宜了你。”
“兄長這話我認。”楊侗點頭微笑:“要不是有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勢力先后把冀州、幽州弄得千瘡百痍,各項政策即便如愿執行,內部也會有各種反抗和反對。各族以為我們處于內亂之中,無力北顧,契丹和高句麗等異族才被我打了一個措手不及。我真得感謝高士達他們。”
楊侗這份坦然,讓李建成心中暗暗心折。心中更是暗暗嘆息,可惜了,若非身為敵對勢力,想必自己也會成為他麾下一員吧,奈何…
“兄長來意,我聽說了。”楊侗為李建成添茶,茶滿八分。
李建成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我答應了。”
“啊?”
李建成失態的驚叫出聲,他做好了被拒準備,也準備了一些能夠打動讓楊侗的說法,誰想到楊侗答應得這么干脆。
“但是我有點要求。”
“賢弟請說。”這才正常嘛,無欲無求不符合隋朝的利益,沒有要求,李建成反而不放心。
“我的第一要求是殺光關隴貴族。”
“這算什么要求?”李建成苦笑道:“關隴貴族都起兵造反了,就算賢弟不說,我們也會處理關隴貴族。”
楊侗點頭道:“但是你們還沒有考慮清楚,處理關隴貴族到什么程度,我這是幫你們下決心。”
李建成啼笑皆非:“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楊侗說道:“天下之毒莫過于門閥,門閥之毒莫過于關隴貴族,他們把持軍政、欺上瞞下,動不動就起兵造反,荼毒天下。我朝文武二帝最大的問題,就是為了天下安定,沒有以一種流血的方式打破舊勢力,而以飲鴆止渴的方式對關隴貴族一再讓步,導致大隋自立國開始,就沒有一天真正安寧過,我絕不會再重蹈覆。”楊侗十分坦率的說道:“只要他們還在,不管最后統一天下的是隋朝還是唐朝,他們都會想方設法恢復昔日榮耀。如今關隴貴族起兵反唐,就是一個根除后世之亂的機會…只要你們愿意將之徹底殲滅,為往后數百年安寧計,大隋方面可以休戰,給你們整頓時間。我的意思很明顯,就是隋唐兩朝聯手,殲滅關隴貴族。”
“在關隴貴族這個問題上,隋唐兩朝目標一致,而且他們都反唐了,我們也沒有理由為自己留下后患。”李建成越說越覺得荒謬有趣,飲了一口茶,樂呵呵道:“實不相瞞,其實我也認為關隴貴族的戰略物資必須全部沒收,包括土地、糧食、兵甲、戰馬、生鐵等等物資,甚至黃金銅錢也沒收作為軍費。這次確實是殲滅關隴貴族的千載難逢機會,如果給他們元氣,將來必然會報復,為了后世江山,必須徹底將他們打垮,我大唐也有和你抗衡本錢。你愿意休戰,我們收拾關隴貴族就更從容徹底了。”
楊侗點了點頭,“第二個要求,我要你們多引一些吐蕃軍入境,最好是將其精銳之師全部引來。”
“少小瞧人。”李建成煞是難堪,黑著臉道:“我大唐的軍隊不是廢物,未必打不過你們,用得著吐蕃人?”
“誤會了。”
“這還差不多。”李建成一聽,面色稍好。
只聽楊侗接著說道:“不單軍隊是廢物,而是李唐將臣全是廢物。一個大廢物,帶出一群廢物,其實很正常。”
“你…”李建成大火 “好了好了,開個玩笑…你要是有信心,也不會答應結盟了。”
“我反對過。”李建成泄氣道。
“無所謂的。”楊侗呵呵一笑,問道:“答是不答應?”
李建成沉吟道:“你就這般有信心?”
楊侗道:“實力在那,我敢不自信嗎?”
李建成很惡心的問道:“吐蕃得罪你了?”
“這倒沒有,我只是單純的想滅了他,但是高原環境惡劣,我們的人很難在上面生存,既然他們自己送上門來,正好一網打盡,這也是為后世計。”
“這個不好說。吐蕃畢竟畢竟不是我大唐,到底派多少兵,我們說了不算。”
“只要你們承諾平分天下,吐蕃人應該會傾國來戰。”
“你想讓我大唐背賣國之名吧?”
“正所謂虱子多不怕癢,債多不怕愁,死豬不怕開水燙。你們又不是第一次,多賣幾次又何妨?反正有我在,想賣也賣不了,怕什么?而且多一支援軍,多一分勝算,有吐蕃軍全力相助,說不定你們真能統一天下。”看著臉色青紅皂白的李建成,楊侗笑道:“史書從來都是勝利者所書,只要你們能奪取天下,史書只會說我楊侗荒淫無道、殘暴無情,誰敢說你們李家賣國?”
李建成怒道:“如今書籍普及天下,想禁言也禁不了,總會有人將本朝之事記錄下去。而且,我還不至于做出篡改史書的丑事,”
“你心太軟了,所以你干不過別人。”楊侗搖頭道。
李建成好奇道:“誰?”
“我啊。”
“你確實很出色,我不如你。”李建成很光棍的承認了下來,又說道:“關于吐蕃,我只能說盡力而已。”
李建成知道唐軍非常分散,真到兵戎相見的時候,一點優勢都沒有,一旦勝利入蜀,便能將唐軍擰成拳頭之力,但無論如何,他無法否認的一點就是,以益州一地,根本養不了那么多軍隊,依舊扛不住擁有天下供養的大隋軍隊,楊侗單是拼消耗就能把李唐耗死,而且唐朝和吐蕃結盟已是不容改變的事實,既如此,他自然希望吐蕃多派兵力,畢竟這對大唐來說,百利無一害。
“既如此,臨時休戰算是達成了,你們退兵,我不會追殺,時長兩月。”楊侗說道。
“太短了,少說也要休戰一年。”
“兩個月時間十分充裕;一年,沒意義。”
“…”李建成默然。
此番休戰,不過是各取所需、各有所獲罷了,也許交割完畢,隋軍立即就會猛攻益州,而唐軍要是有戰機,亦不會錯過,道理相通。
“這些細節,就交給副使來談吧。”
“也好。”
“兄長難得來洛陽一回,就多留些時日吧,我和秀寧帶你四處逛逛。”
“賢弟身為大隋皇帝,與我游山玩水好嗎?”李建成微笑道,“我昨天可是見到不少異國使者等待拜會呢。”
“無妨。”楊侗一擺手道:“凡我族人,哪怕是普通百姓,也比番邦君王高貴萬倍。何況是兄長?”
雖然楊侗這話讓人聽得有些不講道理,但李建成心底里卻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暖意,搖頭道:“遷都涉及諸多問題,我著實不能耽擱。”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
李建成一路走來,被震撼的次數實在太多了,擔心再呆下去,心中的斗志都被消磨干凈。
隋唐間的休戰雖然就此敲定,但涉及到的細節很多,杜如晦和陳叔達還是足足談了三天,最終雙方達成妥協。襄陽、舂陵、競陵、夷陵、清江劃給隋朝,唐軍完全從荊州退出,唐朝不得強制遷民。休戰期限上,陳叔達以平叛和遷都需要時間為由,要求停戰一年,杜如晦卻只答應兩個月,最后雙方各自讓了一步,雙方停戰時長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