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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2章:天朝氣魄

  次日卯時一刻,天還沒有完全大亮,東天空染紅了朝霞,一道道曙光透過云層,將整個洛陽抹上一層金色光芒。一隊隋軍騎兵從新野出發,終于將唐使護送到了洛陽。

  作為唐使,李建成也是帶了一千名士兵,不過沒能入境,而是改由隋軍護送。

  放眼天下,勉強有資格與隋朝為敵的,只有李唐王朝,但是他們不但內亂頻發,連軍隊都在漢水防線上被隋軍牽制得動彈不得,北鎮軍如此囂張,固然是父皇算準了他們不能肆無忌憚,但反過來,也證明唐朝沒有過多的軍隊,若不然,哪能容許叛軍在眼皮底下作亂?要是換成隋軍,要是隋軍將漢水防線某個接點攻破,隋軍下一步就如同北鎮軍一般,殺到襄陽城下。可以說,北鎮軍和唐軍的僵局,是隋唐的一個預演,但隋軍和北鎮軍能一樣嗎?

  出于此慮,李建成便有了休戰之想,與隋朝休戰,以抽出犬牙交錯的軍隊。可他同時也知道,唐朝沒任何讓楊侗動心的資本,楊侗真心想拿荊北數郡的話,紙糊一般的漢水防線早在去年就破了,哪還等到今天?就算現在想破,好像也不是什么大問題。說實話,要是讓他李建成與楊侗易地而置,他肯定不會答應休戰,因為益州本就有山川之險,要是唐軍可以完整的退入益州,那樣只會給帶來極大的安排,將之消滅在荊北才是王道。

  這么淺顯的道理,楊侗不可能不清楚,這也意味著休戰協定只是唐朝一頭熱,不拿出一點讓楊侗動心的東西,根本不足以將之打動。而讓楊侗心動的是什么?李建成開始也不知道,直到父皇提起科舉的時候,李建成才想到房玄齡出使的真實用心,由此推斷出能讓楊侗動心的東西其實就是士族。因為他知道楊侗并不喜歡士族,就像他不喜歡關隴貴族一樣,他憎恨一切作威作福數百年的世家門閥,他想打碎一切舊勢力,但他擔心天下統一過早,使這些人成為隋朝的降臣,到那時候再動手,只會徒生波折,所以他需要在戰爭中將之屠殺干凈,最好是李唐充當這個劊子手。而這,便是他向父皇提偽科舉、提休戰協議的底氣所在,要是楊侗還是不答應,那他真就束手無策了。

  走到城門處,只見城門旁等候著一群文官,為首的是一名身穿王袍的翩翩美少年。

  大隋王爵稀少,成年親王只有楊侑一個,不像他們李唐王朝,李氏宗親郡王滿天飛,有了王爵就得有封地、有私軍、有效忠幕僚,哪怕無才無德也要占據要職,沒事也能給你搞出事了,還有很多毫無功績、才華平平的宗親自以為自己有多么多么的厲害,明目張膽的‘自污’,導致主管唐朝政務的李建成很頭疼…看看人家隋朝,親王只有楊侑、楊嶸兩個叔侄,郡王就一個楊恭仁。眼前這個,不用猜也是被他們李家奪了關中的楊侑。

  “尊駕可是唐使?”這時,楊侑踱步上前。

  “在下李建成,正是唐使。”

  楊侑笑著拱手道:“在下楊侑,奉皇兄之命特有相迎,建成兄辛苦了。”

  “有勞仁鋪了。”還了一禮的李建成受寵若驚之余,還有一種感動在心底洋溢著。

  他現在的身份是使臣,按照慣例,頂多是禮部尚書迎接,而旁邊也確實有禮部尚書杜如晦在,可見楊侑如今與兩國來往無關,而是楊侗情誼的展現所在。

  就在這時,李建成聽到城內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不時傳來一陣陣歡呼,他為之一怔,這一大清早的,城里有什么大喜事不成?

  一旁的杜如晦笑道:“前天是科舉張榜之日,而今日是中舉學子游街夸官;不管是文科、還是武科,都會這般隆重,一是讓有才之士感到榮耀,二是激勵我族子民攻讀詩書、勤練武藝,所以每逢游街夸官,城內都很熱鬧。”

  “這真是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李建成恍然大悟,十分好奇的說道:“能否好生一觀?”

  “當然可以,請!”

  “請。”

  一行人策馬入城,只見天街人山人海,仿佛逢年過節一般,一眼望不到邊際,足有數十萬人聚集在大街兩旁,士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維持秩序。

  不一會兒功夫,一大隊人馬出現在了御道之上,前方是千名開道騎兵,敲鑼打鼓、嗩吶聲聲的鼓樂隊緊隨其后,最后才是約有兩百人的年輕士子。

  他們騎著一匹匹雪白無雜色的高頭大馬在街上出現。他們身著朱紅色錦袍,頭戴雙翅紗帽,胸掛一朵簇錦紅花,如若一群娶親的新郎官,他們紅光滿面,喜悅之情溢于顏表。為了防止馬匹受驚,士子之馬各有一名異族馬夫牽著,一群人魚貫走來,引來兩邊民眾大聲喝彩。

  李建成心中感觸萬分,唐朝還在為開科取士激烈爭論,科舉卻已經在隋朝付諸實現多年,收攏了天下寒士之心,并以榮耀和官職吸納寒士為己用。而唐朝上下討論最多的是洛陽學子大暴動事件,很多臣子的語氣之中充滿了小人得志的幸災樂禍之感,好像大隋科舉真的遭到重挫一般。但實際上,所謂的大暴動在隋朝不過是匯入大海的涓涓細流,掀不起一絲漣漪。

  這讓李建成心中涌起一種濃濃的危機感,他們唐朝已經落后得太多太多。隋朝不僅在軍事上取得一次次重大勝利,其他各方面也在以驚人的速度發展。

  一路上,他看到官府組織百姓興修水利,也看到很多很多青壯在田間地頭勞作,而不是披甲持戈當兵,這既是國力的體現,也是隋朝精兵路線的實施,導致大量青壯脫離戰爭,以保證朝廷賦稅收入,從而讓軍隊無糧食之憂、無軍餉之患。

  “這支軍隊好像與眾不同啊。”這時,副使陳叔達發現一隊錦衣衛士在街上巡視,他們一律冷著一張臉,給他的感覺是隋朝的‘武川衛’。

  “這是洛陽城衛軍,他們身系帝都安危,在執行公務期間,他們是冰冷的武器,不能和任何一人閑聊,哪怕多年不見的父母親眷就在眼前,城衛軍也不會交流半句。”杜如晦笑著說道。

  “久聞圣武帝推崇法家,如今看來果有成效,只是城衛軍長期壓抑自己的情感,遲早會出問題吧?”陳叔達笑著說道。儒家講究德治,推崇忠、孝、仁、義、禮等情感,而法家則以律法約束個人行為和情感,但凡是有一點見識的人都知道人一旦壓抑久了,各種負面情緒,有朝一日終如火山一般噴涌出來。

  “不會的。”杜如晦搖頭道:“城衛軍共有三萬人,每月輪換一次,換下的士兵可以回家耕田、可以做生意,三月之后再回來執勤。當然了,為了保證他們的戰斗力,回來之后都會考核他們的武藝、體力,要是不合格,便被踢出城衛軍,由其他強者補上,被取代的人只能回地方當郡兵,要是在郡兵考核中也沒通過,那只能離開軍隊,想要繼續從軍,只能等到擴軍之時,參與選拔。”

  李建成和陳叔達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目中驚駭之色,要是楊侗的軍隊都是這么層層淘汰,那隋軍的戰斗得強到何等恐怖的地步啊?

  “軍隊一旦出去了,被人收買了怎么辦?難道你們一點也不擔心?”李建成勉強一笑。

  “軍人子女得到免費教育、家人可以享受榮譽,同村百姓為軍屬之家收割糧食;每一年,同村農戶要給軍屬之家送干柴三百斤…總之,官府的任何惠民政策都以軍屬優先。最重要的是大隋最重軍功,渴望開疆擴土的人比比皆是,軍人要是戰死,地方烈士陵園銘刻其名,每到清明時節,地方官府組織百姓集體膜拜,說是流芳百世亦不為過。若是換作陳先生,會做如何選擇?”杜如晦反問道。

  陳叔達無言作答,這人活一世,所需所求莫過‘名利’二字,不說流芳百世乃是多數人的追求,單是對將士家屬的種種優待,隋軍將士都沒法拒絕,與隋朝為敵的唐朝根本給不了這些,將士們怎么可能退居其次的被收買?

  陳叔達看了眼默不作聲的楊侑,目光忽然一動,撇開了這個話題,笑瞇瞇的說道:“杜尚書泄露這么貴軍軍事機密,就不怕禍從口出?”

  “大隋王朝行事堂堂正正,沒什么見不得人之事,也不會像老鼠一樣躲躲藏藏。杜尚書所說的每句話,任何人都知道,這算什么機密?”楊侑當了那么多年大興留守,天天和一干關隴貴族打交道、天天看著衛玄化解各種陰謀詭計,當然不是政治白癡,哪能不知陳叔達挑撥離間的險惡用心?

  楊侑知道陳叔達才華橫溢,也能理解南陳子弟的反隋之心,但他就是瞧不起這個人,這個陳叔達明明很厲害,卻以帝胄子弟之身,屈居李淵之下,當了走狗。再看人家蕭銑,那也是被隋朝滅了國的帝胄子弟,但人家卻旗幟鮮明的打出反隋復梁的旗號,哪怕最后失敗了,也不負帝胄子弟之榮耀,這才是帝胄子弟、真男人應該干的事情。

  他瞧不起陳叔達,所以不但解釋了一句,還狠狠的刺了陳叔達一記,將陳后主這個弟弟稱之為‘躲躲藏藏老鼠’,一有機會就出來做見不得人的事情。

  陳叔達呼吸為之一滯,心中既尷尬,又惱怒。

  “驛館到了。”杜如晦心中暗笑,適時出聲,化解了尷尬的氣氛,帶著他們走向一排類似宮殿的建筑群落。

  李建成抬頭看去,卻見足有五丈高的主建筑上方,寫著‘大使館’三個大字,一筆一劃如刀削斧鑿,大氣磅礴,不禁出場贊道:“好字。”

  “皇兄寫的。”楊侑說道。

  李建成也認得楊侗的字,感慨道:“仁謹所學博大精深,每一項成就都是冠絕當代;上天待仁謹是何其之厚?”

  “誰讓人家是時代之子呢,我輩俗人沒法比。”楊侑笑道。

  李建成為之錯愕,楊侑這十分隨意的話,讓他察覺到楊侗和楊侑感情極好,再想自己那些不省心的兄弟…感覺都是淚。

  “那些是什么人?”這時,李建成又看到一排排胡人,這些人雖然穿得珠光寶氣,但面卻隋人卻卑躬屈膝,哪怕普普通通的侍衛都受到這些人禮遇。

  “有些是絲路上番邦小國的使臣、有些是西突厥各部落首領使節。近的西域附近的小國,遠的可達波斯一帶。要么是想對大隋稱臣,加入絲路聯盟,以尋求庇佑;要么是希望開辟新絲路,為他們帶去致富商機。”杜如晦十分隨意的說道。

  李建成和出陳叔達只感到苦澀萬分,他們也有禮部,不過禮部官衙門可羅雀,說難聽,禮部就是他們養閑人的地方,再看隋朝的禮部官衙,異域使臣不遠千里前來送禮,居然還得排隊等候,禮部到了隋朝,分明就是實權在握的衙門。

  李建成還敏銳這里的侍女,也帶著一股看似親切,實則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氣,這種泱泱氣度的女子,在襄陽也只有那么大家閨秀才具備。

  那些番邦使者面對這些侍女相當客氣有禮,但是從不少使者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猥褻目光,可知這些番邦使者并非善類,只是他們不敢對這些侍女有不軌之心,理由為何?自然是強大的大隋王朝、強大的軍威令他們不得不收起心中邪念。

  再回頭來看即將要和吐蕃和親的大唐王朝,李建成想不喪氣都難。

  “諸位,到了。”楊侑和杜如晦帶著李建成一干人等,到了一個獨立院子。

  “這里好像比其他院子大了一倍,不知是何緣故?”李建成笑問。

  “那些番邦小國,能進來就不錯了,哪有資格享受最好的待遇。”杜如晦平淡的話語中,充滿了睥睨的傲氣。

  李建成面色復雜的點了點頭,他怕自己知道越多,與隋朝爭勝之心越小,索性就不說話了。

  眾人分賓主入座,待到侍女奉茶退走,杜如晦開口問道:“唐使此次前來,一定有要事,如果我們連你們來意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應該怎么商談,還請明示,以便我們回復對上。”

  說到正事,李建成神情一肅,欠身道:“建成奉父皇之命前來,一是回應房尚書、杜尚書年前之訪。二是兩位尚書受貴朝皇帝之托,提出了結束敵視、和平共處的倡議,對此,我方態度很明確,十分歡迎這樣的和解。經過再三考慮,同意貴朝當初的和解協議,具體就是用襄陽、舂陵、競陵、夷陵、清江這五個荊州之郡達成和解。”

  杜如晦心下冷笑不已。

  什么叫答應?

  要是真心答應的話,早先就簽訂好了。李淵明顯是看到李密滅了,覺得守不住荊北五郡,索性用來換一年喘息之機,并能讓漢水防線上的唐軍完整撤離。

  主意倒是打得不錯,難道就不知什么叫‘今非昔比’、什么叫‘世態變遷’嗎?

  他不動聲色的問道:“除此以外,還有別的目的嗎?”

  “還有就是為了防止沖突發生,雙方各派使臣長駐對方都城,以便及時溝通。”

  “在下明白了。”杜如晦點頭道:“一定會如實上報圣上。”

  說完了公事,李建成便向楊侑說道:“我有一個私人請求,請仁鋪代為通報。”

  “建成兄請說,只能小弟能為到,絕不為難。”楊侑很是客氣。

  “我和三妹一別多年,我想見她一見,也想看看我的外甥女。”

  李建成和李秀寧兄妹情深,經過多年分別,想念之情如陳年老酒一般,越陳越香,雖知她在大隋過得很好,但是到了洛陽之后,團聚之心更加殷切。

  楊侑聽說是這件事,不由笑了起來,“這個簡單,小弟一定向皇兄匯報。你的外甥女大名楊露,小名小鹿,那丫頭古靈精怪、十分可愛,兄長見了,想必喜歡得很。”

  “是嗎?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李建成心下喜歡,猶豫了一下,又說道:“另外,長孫無忌也來了,他的心情和我一樣,能否…”

  “我明白了,一起通報。”楊侑應了下來。

  “諸位一路勞累,且先休息休息。容在下前去通稟。”眼見差不多了,杜如晦便告辭離開。

  “有勞二位。”

  李建成和陳叔達起身相送,看著門衛離去,李建成突然苦笑一聲。

  “殿下何故發笑?”陳叔達不解的看向李建成。

  “今日我才知道何為坐井觀天,不知天地之地。”李建成看著楊侑和杜如晦離開的方向,嘆息道:“想當初,世人皆說楊侗兇殘粗俗、無法無天橫行無忌。士族更是抨擊隋朝法制,說是第二個暴秦,并鼓動天下儒生與之為敵,但看看今日的洛陽,再比比士族橫行的襄陽,當真是可笑之極。”

  陳叔達點了點頭,今天在街上的百姓,少說也有數十萬之眾,可這些人雖然情緒激動,但他始終沒有發現一人破壞規矩,人們之所以這般守規矩,恐怕跟楊侗大力推行的法制不無關系,正因為有了一套嚴密的律法來約束,數十名百姓才這么安分守己。

  德治和法制看似背道而馳,但相通之處極多,德治要求每個人當圣人,當所有人都成了道德圣人,也就沒有作奸犯科之事上演,

  但這可能嗎?當然不。

  只要是人就有私心雜念,單純在道德上要求百姓如何如何,根本是行不通的。實際上,推崇德治的士族都知道這個道理,因為各個士族本身就存在很多勾心斗角之處,而各家的家規,分明就是律法,如此現狀居然還要以德治取代法制,純粹就是為了反對而反對。

  而法制則是在人性本惡的前提下,用一套規章制度來規范人們的底線,強迫人們去做‘道德圣上’。世人雖然都說法治殘暴,但自漢以來,大大小小正統政權都在執行法制,只是因為利益妥協,使法治無法執行徹底,大業之亂,又何嘗不是法治崩潰所致?

  楊侗多年堅持以法治國、完善律法,方能有今日氣象,洛陽被他收復的時間雖然不久,但因為法治深入人心,所以占領的時間雖不如李唐都城襄陽時間長,卻比襄陽更加井然有序無數倍。

  “殿下,我們回到襄陽,當力薦圣上。在準備不足之前,切不可頭腦發熱的貿然與隋軍開戰。”陳叔達肅然道,

  楊侗眼下實在太可怕了,單就杜如晦門前所說的話,就足以證明隋軍是一支聞戰則喜、敢打敢拼的兇悍之師,單就這份氣勢,隋軍已經凌駕天下,再想到一層接一層的淘汰方式,隋軍的戰力想想都令人生寒。

  “我明白的。”李建成默默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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