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待到所有人離開,陰明月羞紅著臉為楊侗添上一盞茶湯,她和楊侗的婚事已經傳到軍中,大家都抱以由衷祝福,只不過她畢竟尚未正式入門,所以稱楊侗為‘夫君’的時候,多少還顯得有些羞澀。此時看向楊侗一雙明眸,卻蘊含著一絲絲擔憂之色,似乎有什么話要說,卻又顯得有些猶豫。
對于自己的女人,楊侗向來是抱有極大的包容心,笑著說道:“你我夫妻一體,有什么話直說無妨。”
陰明月坐在楊侗下首,有些憂心忡忡的說道:“眾所周知,李淵在晉陽造反之前,曾勾結東/突厥,以向始畢可汗稱臣為代價,換取東/突厥的支持,還無恥的許下諾言,說是‘若能從我,不侵百姓,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最終利用始畢可汗的軍隊將夫君之軍拖在馬邑,從而成功的占據并州和關中。唐軍進入關中之后,就受到薛舉進攻,偽唐屢戰屢敗,最后卻以十三萬軍隊一舉擊敗薛舉三十多萬大軍。這是偽唐得以立足關中的關鍵一戰,也是他們盛贊李世民的軍事才能的原因之一。但是我們都知道西秦軍隊是和突厥連兵而進的,李淵聽從李世民建議,答應把武威、五原、榆林等水草豐美之地割讓給突厥,使突厥轉而支持偽唐,與李世民連兵,共破薛舉大軍。”
她默默的注視著楊侗,又說道:“我們在荊襄的人發來鷹信,說是吐蕃在我大隋碰壁之后,曾與李淵有所勾連,偽唐如今勢窮,若是我們這般窮追猛打,我擔心李淵會引吐蕃軍入境,參與隋唐內戰。”
楊侗為之凜然,默默的點了點頭,心中十分認同陰明月的擔憂,反問道:“你是怎么考慮的?”
陰明月說道:“李淵這種人的眼中只有一家之利,毫無民族大義之念,只要能夠當皇帝,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我們真要把他逼急了,一定會引吐蕃入境作戰。吐蕃距離青海不遠,要是真的出兵了,那地廣人稀的西海、河源二郡必將首當其沖,要是不能將外敵御于國門之外,戰火很快就會燃燒到河煌地區,斬斷雍涼之間的聯系,令絲綢之路徹底中斷。所以我建議夫君把吐蕃納入隋唐大戰當中來考慮,并事先作好軍事部署,免得被吐蕃打個猝不及防。”
楊侗沉思了片刻,緩緩的說道:“天下亂了這么久,早已是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我們必須盡快一統天下,讓天下太平。只有這樣,才能將刀子對向。所以偽唐必須要打,絕對不能因為吐蕃這個突然出現的變數而畏手畏腳。而且我們已經集結了近百萬大軍,就算我想停戰也不可能停得下來,因為停戰的話,這龐大的軍隊數量將會成為朝廷沉重的負擔,內戰早一天結束,朝廷承擔的壓力也少掉許多。要是現在就把臨時募集的軍隊解散,主戰軍團的壓力就大了,一旦出現極為慘重的損失,大隋軍隊即便殲滅了偽唐,也將陷入一段很長的疲弱期。到時候,我們如何威震四塞?又如何通過對外作戰達到以戰養軍、以戰養民的目的?”
說到最后,楊侗眼中卻是漸漸孕育著無窮殺機,陰明月的提醒,讓他想到一件影響深遠的惡劣之事——李淵為了奪取天下,以出賣土地為代價換取東/突厥出兵消滅對手,而到了安史之亂的時候,他的后代唐肅宗用這種辦法向回紇人借兵。唐肅宗和回紇人約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后來回紇人攻下大興,把大興洗劫一空,留了個空城給唐朝。
王夫之在《讀通鑒論》曾說到:“唐起兵而用突厥,故其后世師之,用回紇以誅安、史,用沙陀以破黃巢,而石敬瑭資契丹以篡奪,割燕、云,輸歲幣,亟病中國而自絕其。”甚至吳三桂也學了這么一招,放清兵入關以對抗李自成。
可以說,李淵是開了極壞先例的人物,讓后來的反王無所顧忌的引異族入境,爭奪天下,說他是罪在千秋的罪人亦不為過。
雖說如今想這個有點扯遠了,但天下正在朝著那個方向不斷靠近,中原的戰爭潛力在亂世之中不斷被消耗,雖然隨著他的到來,讓本該強大的東/突厥、西突厥、新羅失去了與大隋為敵和崛起的機會,但與此同時,史上那個和唐朝同盛衰的吐蕃卻依然在悄無聲息之中壯大,要是楊侗聽而任之,坐觀他醞釀上十幾年,照樣會成為大隋的大敵,小看這個西南大國,隋朝一定吃大虧的。
楊侗并不是極端的民族主義者,心中也支持民族大融合,因為文明就是在一次次的民族融合中得到進步,只有不同文明碰撞才能迸發出全部的火花,但融合的過程必須以漢文明為主,而不是跟五胡亂華、清兵入關、小鬼子侵略那樣,被異族強迫融合。
以眼下看來,大隋王朝和吐蕃之戰也是一種必然的大勢,既然大勢不可違,那干脆就以大隋為主,將一切大勢提前引爆好了。
還有吐谷渾、突厥、靺鞨、高句麗、新羅、百濟和西域諸國,即便現在還沒有實力對他們進行事實上的占領,也應該趁他們沒有壯大之際,盡可能削弱其戰爭潛力。至于倭國,既可滅其族,也可扶持北海道島之上,與倭奴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蝦夷人,讓這個土著不斷去消耗倭奴,然后再一網打盡。
如是一想,楊侗覺得以前那種熱血沸騰之感,又重新在身上燃燒了起來。
“夫君,那我們現在怎么辦?要不要針對吐蕃進行部署?”陰明月見楊侗有了決定,連忙問道。
“要,怎么不要?”楊侗說道:“給王伏寶發去鷹信,讓他率領第九軍進駐河源,與且末郡守薛萬述、西海郡守孔德紹、吐谷渾加強聯絡,一起密切監督吐蕃動向。要是吐蕃真敢把爪子伸過來,不但要斬斷它的野心之爪,還要讓他嘗嘗大隋之威,等到天下一統,第一個滅的就是它。另外通知臨洮第十軍副帥烏蘇,讓他防范蜀地唐軍之余,做好協同王伏寶迎戰吐蕃軍的準備。”
“喏。”陰明月應了一聲,又說道:“據我們得到的情報稱,如今的吐谷渾情況很嚴峻,也很復雜,慕容伏允估計把控不了全局。”
“吐谷渾又出了何事?”楊侗有些意外的問道。
“是這樣的。”陰明月輕聲道:“吐谷渾除了為主的鮮卑人,還有土生土長的羌人、黨項人等族群,每一個種族都有自己的民族信仰和風俗習慣。慕容伏允向我大隋稱臣以后,為了討好我大隋王朝,讓吐谷渾上下全部學習中原文化,這讓其他種族十分反感。而自打我們兵臨積魚城下以后,慕容伏允在吐谷渾的威望和實力已經弱到極致,黨項和羌人都蠢蠢欲動,他們已經控制本種族百姓和軍隊,使吐谷渾演變成鮮卑、黨項、羌人三部。由于慕容伏允先后慘敗于我大隋兩次,導致鮮卑人認為他沒有當可汗的才能,對他十分不滿;而黨項、羌人則因鮮卑勢弱,有聯手鬧獨立之征兆。”
楊侗皺眉道:“慕容伏允推廣中原文化,對我們以后掌控吐谷渾百利無一害,要是他被人推倒,于我大隋而言,是一大損失,中原文化的推廣也會中止。我們必須站起來聲援慕容伏允。”
陰明月道:“我覺得這是慕容伏允真實的用意。”
楊侗恍然道:“你是說慕容伏允掌控不了吐谷渾,所以全面倒向大隋,在國內采取了狐假虎威之策?”
“不錯,這正是我所想的。”在楊侗身邊呆久了,陰明月接觸到的人,莫不是當今杰出人物,耳聞目睹之下,個人水平得到大幅提升,見識、眼界、天下格局觀不比一般謀士差。
楊侗來回踱了幾步,對著門外侍衛下令:“立即將左仆射、杜尚書、岑使君、邴郡守、虞秘書郎請來。”
“喏。”門外侍衛連忙應聲而去。
陰明月覺得自己即將成為皇妃,應該有所避諱,有些羞澀的說道:“我在這里不妥,先回避吧。”
“也好。”楊侗猶豫一下,就答應了。不是說他不信任陰明月,而是涉入太深的話,對她沒有半點好處。讓她回避,實則是一種愛護。
陰明月也明白這道理,更不想楊侗為難,這才主動提出。得到楊侗同意,便行禮退下。
約有一刻左右,楊恭仁、杜如晦、岑文本、邴元真、虞世南快步走進大帳,躬身施禮道:“微臣參見圣上!”
楊侗笑道:“不必多禮,都坐吧。”
“謝圣上。”五人道謝入座。
“方才明月提醒了一下,說是吐蕃極有可能參與隋唐大戰,朕決定派王伏寶進軍河源郡。”楊侗將他和陰明月的分析,以及將要進行的部署說了一遍,然后問道:“諸位覺得如何?”
“陰將軍提醒得相當及時,建議也很好。既然發現了,就應該防患于未然。對于圣上的部署,微臣并無異義。”楊恭仁表示贊同。
“克明,你的意思呢?”
“圣上的部署相當周全,臣無異義。”杜如晦連忙答道。
“另外,慕容伏允名望大損,對吐谷渾失去了掌控力,大亂就在眼前。”
見到另外幾人沒什么說的,楊侗又將吐谷渾的情況介紹了起來,然后說道:“朕覺得慕容伏允現在所推廣的中原文化、中原禮儀的政策于我大隋有利。對這事,大家怎么看?”
“理應支持慕容伏允。”楊恭仁先是發表了自己的主張,接著分析道:“吐谷渾雖是垂死掙扎,但鮮卑、黨項和羌人都是有著幾百年歷史的種族,他們各有各的民族信仰,若是由我大隋去強行推廣中原文化,反對之聲恐怕更大、更強,就算以武力壓制得了一時,也未必能夠博得他們真心歸附,若是由慕容伏允這個名正言順的大可汗執行,更容易讓吐谷渾人接受,效果也比我們強行而為高出無數倍。要是他們真打起來,大不了再派兵去接手好了,到那時候,我們想怎樣就怎樣。另一方面,我們目前還需要用吐谷渾來攔信吐蕃北上之路,若是四分五裂,一定被吐蕃吞并干凈,一個壯大的吐蕃于我大隋不利。”
見到杜如晦默然點頭,岑文本這才拱手道:“圣上,微臣贊同左仆射之議。因為我大隋如今的目標還是殲滅李淵、林士弘、孟海公、馮盎,要是派兵對外作戰,會影響到我們統一天下的進程,所以我們應該維護慕容伏允對吐谷渾的統治,讓他暫且擋下吐蕃部分兵力。就目前來說,吐谷渾的穩定,對我大隋利大于端。”
楊侗皺眉道:“可是我們怎么才能維護慕容伏允呢?”
“去年一戰,吐谷渾上下被我大隋打怕了,俯首稱臣不僅是慕容伏允個人意愿,也是各族共同心聲,但我大隋始終沒有對他們進行正式冊封,名望陷入低谷慕容伏允這才顯得名不正則言不順,要是我們派人冊封,那他就是我大隋的正式臣屬,想必鮮卑、黨項、羌人都不敢反對慕容伏允的統治。”杜如晦建議道。
“杜尚書之法極妙。”邴元真有些為難的說道:“可是淮陽距離吐谷渾實在太遠了,若是從京師遣使,路上恐怕會耽誤很多時間。要是吐谷渾在這段時間發生大亂,可就不好了。”
楊侗和楊恭仁、杜如晦聽到這話,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楊侗笑道:“不用這么麻煩,朕起草圣旨,即可發鷹信給河源郡守孔紹德,讓他就近前去冊封好了。”
“信鷹雖快,可圣旨那么重,信鷹帶得去么?”邴元真倒是已經知曉大隋傳信方式。
“寫一份言簡意賅的冊封,再由孔紹德裱得好看一點就是了。”楊侗淡淡的說道 “…”邴元真、岑文本、虞世南聽到這話,臉都黑了。
圣旨這種神圣之物,竟然還能這么搞?
這也未免太過隨意了吧。
楊侗無所謂的說道:“反正吐谷渾人也不懂什么,蓋上傳國玉璽印就好了。”
“圣上。”杜如晦建議道:“王將軍進駐河源,防范吐蕃,吐谷渾也從中受惠,微臣覺得他們有義務承擔一部分軍費。”
楊恭仁點頭:“我看行。”
“好,就這么辦,給孔德紹另發一封信,讓他去冊封的時候,與慕容伏允談一談軍費問題。原則上是多多益善。”
“喏。”楊恭仁、杜如晦拱手應是。
“…”楊侗和楊恭仁、杜如晦理所當然的口吻,又令邴元真、岑文本、虞世南一怔再怔,感覺自己有些跟不上他們的思路。
注一:國學大師陳寅恪在《論唐高祖稱臣于突厥事》中說:“吾民族武功之盛,莫過于漢唐。然漢高祖困于平城,唐高祖亦嘗稱臣于突厥,漢世非此篇所論,獨唐高祖起兵太原時,實稱臣于突厥,而太宗又為此事謀主,后來史臣頗諱飾之,以至其事之本末不明顯于后世…”
注二:寅恪案,唐高祖之起兵太原,即叛隋自立,別樹一不同之旗幟以表示獨立,其事本不足怪。但太宗等必欲改白旗以示突厥,則殊有可疑。據大唐創業起居注裴寂等所奏神人太原慧化尼歌謠詩讖有云:童子木上懸白幡,胡兵紛紛滿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