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楊侗和文武重臣到了宣政殿西邊的同明殿,此殿是皇帝召集個別重臣談話的地方,望著狂喝涼茶補充水分的魏征,楊侗忍不住笑了起來:“魏尚書,你說得挺不錯的嘛,把李密的問題都點了出來。”
魏征謙虛道:“還是李尚書厲害,說到李密最核心之危。”
楊侗點了點頭,李靖說李密無奈南下,在南方又被視為入侵者這一點,確實是李密存在的最大問題,反過來則是成為大隋獲利之機,待到大家潤了喉嚨,沉聲說道:“先取李密、林士弘是我們今年的首開之局,這一點不容置疑,至于李淵那邊,也會有一定時間的混亂,暫時可以放任不管。接下來我們要商議的問題是主將的問題,是依照以往各打各的規則來干,還是設一名統籌全局的總帥?”
正猶豫間,韋云起出列道:“圣上遣大將出征,從來不預設戰術、戰法,也不過問將軍如何破敵,只是任由大將根據戰局的變化,自己作出決擇和應對,這樣的安排很符合瞬息萬變的戰局。但此戰涉及到天下一統的問題,意義非凡,全軍將士都卯足了勁,這固然是好事,但是臣也擔心一些大將貪功冒進,只知道一味前進,從而給了敵軍翻盤的機會。為免出現這種悲劇,臣以為當設一名總帥,需一個威望素著之將統御諸軍,如此才可保障各路大軍調試統一,保證各條戰線的軍隊始終能夠協同作戰,而且我們有飛鷹及時聯系,不會出現戰術僵化這種事情。”
“韋仆射所言極是!”楊恭仁向楊侗推薦了主帥人選,道:“自古以來,戰爭都關系到國家命運,在主帥的任命之上,不能有半點偏差。能力出眾者,并不意味著戰無不勝。史上因為性格缺陷而慘敗的例子數不勝數,就算是能征善戰的名將,亦不例外。而李尚書參與馬邑之戰、并州之戰、河西之戰、關中之戰,每一次都取得了赫赫功勛,難得的是他能夠根據其他主將的作戰方式,及時調整自己的作戰思路,為各軍的勝利提供了巨大保障,此番若為全軍主帥,料想三軍主將無不敬服,我軍定能如同以往那般,取得輝煌大勝。”
楊恭仁雖然很想打一場,可他也知道自己脫離戰爭太久,一路軍主將能夠勝任,但這種大規模戰爭之帥,非自己所能擔當,他絕不能為了一己之愿,而壞了統一大計。
楊侗點了點頭,大隋驍勇善戰的大將數不勝數,但能充當主帥的人物,卻也數量有限。而李靖不但有三軍統帥的才華,還有獨當一面的氣量和魄力。楊侗打了這么多年的仗,沒幾場是與李靖無關的,這種才德兼備、氣度恢弘的名將,無疑是主帥的最佳人選。若是由李靖掛帥,那么勝券無疑多了幾分。
當下任命李靖為南征主帥,居中調度各方主將,并給予了他選將組建‘統帥部’之權。
跟忙碌的男人相比,無所事事的女人倒是清閑得很,白天除了教教孩子,接見文武重臣的家眷,和一些文藝女子談詩論畫之外,她們的一天時間,差不多就這樣過去了…風儀殿的院落里,衛鳳舞和幾個妃嬪在一起說笑,時不時的看向滿地跑的孩子,他們追逐嬉戲,打雪仗是他們最快樂的游戲。
楊崢、楊嶸倒是沒和姐妹們一起打雪仗,兩人站在一株茂盛的楠木樹下,各拿一把木刀,喝喝哈哈的敲擊樹干。兩人長得虎頭虎腦,在同齡孩子里,兩人都顯得比較高大健壯,到軍營玩了幾次之后,變得尤其喜歡學武。
“聽說很多軍隊到了洛陽,北方的將士、都督也都要回來了,也不知夫君今年先打偽唐、還是先打鄰魏…這一次,我一定要和夫君并肩作戰。”水天姬沒心沒肺的說道。
“武妃妹妹不得放肆!”不等水天姬說完,衛鳳舞已經杏目一瞪,語氣頗重的道:“此乃是國家大事,夫君如何決定都有道理,我等只需為夫君打理好皇宮之事、教育孩子即可,外面的事,自有文武百官公為夫君謀劃,我等不得多言。”
平日里,衛鳳舞從不說這么重的話,主要還是考慮李秀寧的感受,她夾在娘家和夫家之間,哪一方大敗虧輸對她都是一種大傷害。
衛鳳舞橫了水天姬一眼,看向面色有些發白的李秀寧,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近來朝野和宮廷、城內有各種傳言,說是皇帝準備打李唐了,李秀寧本就柔腸百結、情緒不高,現如今又懷了身孕,不能擔驚受怕。
這位李唐公主為了李氏打下了半個關中,是一個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將,可她嫁到隋朝以來,安靜溫順,沒有絲毫張揚跋扈,很合大家之心。
年前她才有了身孕,人也開朗了不少,成天沉浸在喜悅之中,可過了年后,忽然有消息說隋唐立馬開戰,著實讓她寢食難安,后宮不得干政,卻并沒有禁止議政的規矩。這也讓李秀寧知道隋唐兩朝的差距一天比一天大,隋朝這邊本就占據了絕對優勢,而丈夫又在年前就宣布擴軍五十萬,如果今年攻唐,李唐朝廷根本堅持不住多久,而以李唐僅有的巴蜀和荊襄數郡之力,便是拼消耗,也被國力鼎盛的大隋生生耗死。
“大姐不要怪三姐,姐妹們的好意我明白的!”李秀寧一雙鳳眸閃爍絲絲痛楚之色,強笑道:“我既然已經嫁了過來,李唐的一切便與我無關了,我現在是楊家的媳婦、夫君的皇妃、小鹿的娘親…這天下之爭歷來都是你死我活,如果夫君輸了,不管是家父,還是李密都容許不了我們楊家人。可是我不能否認自己的父親和兄長,裝不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大姐!”這時,盧清華起身道:“我陪四姐走走吧!”
“也好,四妹有孕,小心一點。”衛鳳舞笑著說道。
“好!”李秀寧起身和盧清華離開。
兩人沿著瑤池岸邊曲徑緩緩步行,冷風如刀,一陣陣蘭花香氣飄來,沁人心脾。
“其實你的心境,我也有過。”盧清華笑著說道。
“怎么可能?你又沒有父兄造反。”李秀寧驚訝的看著盧清華。
“你把我的經歷忘了么?”
李秀寧聞言恍然,只聽盧清華說道:“那時候除了各路諸侯,大隋也一分為二,以鄴城為中心的被稱為北隋,以洛陽為中心則是南隋。南隋的主要敵人其實是虎牢關外的瓦崗軍,但王世充為了實現謀奪南隋的兵權、錢糧的目的,極盡所能的渲染北隋之威脅,時不時的說是北隋即將南渡…奪帝都洛陽,建立大隋正統,當時紫微城中人心惶惶,我被封閉在紫微宮里,對外界一無所知,也以為北隋會打過黃河。一邊是我家族全力支持的丈夫,另一邊是襲兒的親生父親,我當時的心情和你一樣難受和絕望。”
李秀寧好奇的問道:“那你后來是怎么想通的?”
盧清華答道:“有一次我出宮去道觀為襲芳祈福,偶然聽到一對夫婦談論,才知道南隋朝廷窮兵黷武,拼命剝削百姓,河南、滎陽、襄城等郡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都叫皇泰帝為暴君昏君,詛咒他的南隋朝廷滅亡,并對北隋表示了向往。我終于想通了,連百姓都如此唾棄南隋朝廷,我為何要支持這樣一個殘暴的朝廷、為何要為一個害民的朝廷擔心難過?南隋朝廷如果真的滅亡了,對百姓只有好處,我們母女說不定還能團聚;裴氏家族只把我當成謀利的商品,完全不顧及我的感受,強行把我們一家三口拆散,我憑什么顧及它的死活?”
李秀寧點了點頭:“其實我也想過,天下亂了十幾年,百姓思定,夫君肩負著統一天下的重任,胸懷復興大隋之志,就算李唐王朝失敗了,但天下卻能早點統一,百姓早點過上好日子,未必不是好事?如果戰爭持續不斷,本族一定會元氣大傷,得利的終是枕戈達旦的異族。”
盧清華笑道:“既然你能這樣想,為何還要郁郁不樂呢?”
李秀寧白了她一眼,沒好氣的說道:“我的情況又和你不同,那畢竟是我父兄。”
“你打下了半個關中,結果你父親入主關中以后,不但沒有合理的封賞,還剝奪了你的兵權,把你手下的將軍全部打散。至于你這個平陽公主的尊號,就算你什么都不做,結果也會得到?還有就是在李唐慘敗的時候,被用來和親的對象居然是立下大功的你,而不是你那些寸功未立的姐妹,你就沒有覺得這里有問題嗎?”
“兵權?”李秀寧看著盧清華,鳳目中閃爍著絲絲凄婉之色。
“想必你早已猜到了,只是你始終不愿去面對而已。”盧清華嘆息道:“你父親到了五十多歲高齡才嘗到皇帝的美味,對于皇位看得比任何人都重。但他年紀大了,管不好那么多事情,又怕你大哥取而代之,他能做就是讓李世民一步步做大,讓你大哥的注意力從皇位轉到穩固太子之位,你父親帝位就穩了。你的幾個兄弟都是他用來穩固帝位的棋子而已。只要他的權勢和地位能夠保證,任何一人他都能用來犧牲,你也不例外。”
“在你父親心中,不管你立下過多么大的功勞,始終都會出嫁,始終會成為一個外人,他是不會讓你執掌一個王朝最重要的軍隊的。但如果不把你遠嫁出去,你屬下的那些將軍始終以你為中心,最終形成不可預料的強大勢力,你覺得你父親會容許你的存在嗎?”
“你怎么知道這些?”盧清華這番話好像一把鋒利匕首,狠狠地刺入李秀寧心臟,讓她差點喘不過氣來,雖知盧清華說的是實情,但她有些接受不了。
“我是裴氏培養出來的最出色的謀利工具,還被犧牲掉過,如何不知世家門閥的德性呢?世家門閥之女除了用來聯姻,加強兩家關系,就是籠絡出類拔萃的寒士,此外,再也沒有其他用處。”盧清華語重心長道:“你是個好女兒,但是你的家族和裴氏一樣,沒有親情什么可言。也只有夫君,能夠把我們當成是有血有肉有情的人,而且在隋唐之爭中,夫君是屬于受害一方,和你父親是權力斗爭,本身并沒有什么仇怨,如果夫君不狠下心,那就是楊氏滅門。就像你自己說的那樣,你現在不再是李氏的女兒,而是大隋麗妃,如果你一定要擔心,也是應該替自己的丈夫的擔心,而不是為了你的父親,因為你現在祭拜的是楊家宗祠,你只要分清哪邊重要、哪邊是次要,就不會如此患得患失了,這也是我的一點心得。”
李秀寧終于豁然開朗,是啊!她雖然常說自己是楊家媳婦,但心里其實也在把自己當做李氏女,對她來說,兩邊一樣重要,卻忘記了自己的生死榮辱都與楊家息息相關,而跟李氏已經脫離了關系,所以她肩上的責任應該來自于夫家,而不是娘家,如果沒有將重輕分辨清楚,始終都會糾結不清。虧得自己還勸過溫婉的蕭月仙,其實離迷茫的就是自己了,她長長的松了口氣,“我有點明白了。”
“你明白了就好。”盧清華也為她感到高興,笑著加了一句:“今晚我把夫君讓給你,讓他好生撫慰你一番。”‘撫慰’二字說得是嬌柔婉轉之極。
“我才不要!說得我好像很稀罕似的。”李秀寧臉上紅了一紅,口是心非的說道。
“你不稀罕,以后讓我好了。”
“你的我不搶;我的,你也別想。”
盧清華笑了起來,牽著李秀寧的手,“這里太冷了,我們回去吧,別讓大家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