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滄山莊,坐落于魯東府與河間府交匯之地。
乃是大盛中原各大門派、世家公認最持心中正的門派。
三百多年前,大盛開國太祖炎天宗,為紀念中原武者奔赴疆場、浴血奮戰之壯舉,請動天山十居士采玄隕金石煉制出一尊令牌。
此令,一面刻盛字、一面刻天字。
最初的用意,執天宗令者可調動江湖人士,共拒外敵。
演變至今,則是由每一甲子召開的江湖大會,決出此令歸屬。
執令幫派、世家或個人,為江湖盟主、至尊魁首;可說是,一呼萬應,皆聽號令。
能力越強、責任越大。
擁有這般至高無上權利的同時,必然也是重擔加身。
執令者,需肩負起調停江湖各門派之間的矛盾之責,還得負責平衡好江湖與朝堂之間的微妙關系。
畢竟,如今世道太平,少有戰事。
就算北邊長年蠢蠢欲動,西邊小國表面臣服、暗地瘋狂發育,但面上還是很寧靜的。
武者、修士,若不好好約束,難免犯禁。
因此,從另一個層面來說,執令者亦是江湖秩序的守護者。
那么,如此重要的信物,何以會由整體實力一般、規模也不過中等意思的瀾滄山莊代為保管呢?
十八年前,京都皇城兵變,大盛天朝江山易主;而江湖中,同樣也發生了一樁駭人聽聞的大事。
具體如何,時過競遷,已是無從得知細節了。
只有些江湖小道消息流傳,說是天宗令上一任執令者,也就是前一位江湖盟主,煉功走火入魔。因神藏被污,神志不清地將自己一族屠戮殆盡。
再之后,那位喪心病狂的前盟主,又殺傷了不少圍剿他的眾多高手,不知逃遁去了何處。
江湖各門派大佬開會決定,將一時無主的天宗令,交給天山十居士后人、也就是以池氏為主的瀾滄山莊,暫做保管。
這一保管,就是十八年。
再一年零三個月后,便是新一輪江湖大會召開之期。屆時,將由瀾滄山莊主持操辦這江湖第一大盛事,決出新一任江湖盟主。
也是因此,各大門派、世家,對瀾滄山莊都是頗為尊重的。
倒不是說,瀾滄山莊莊主有暗箱操作的本事。這種持心中正、保管天宗令多年從未有絲毫松懈的存在,本身就值得被人敬重。
名叫馮安安的少莊主,一看就是見慣大場面的世家小姐,面對各位世伯世叔、前輩長者的關愛,禮數周到、應對自如。
“慢著!”
鹿杖翁左思右想總覺這事不對,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白長了顆腦袋的苗公子,已在那生死狀上簽完字就差摁上手印了。
情急之下,老頭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一條順水推舟的妙計。
但見花白頭發、身形有些微佝僂的老頭,轉身朝座上兩位星君微微一禮,繼而又朝左右兩排座上賓,高聲道:
“兩位星君,諸位江湖同道,老朽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范賢瞧了那皓首老匹夫一眼,心底暗笑。
放心地將場面交給太淵那個寶貝徒兒的洞明子星君,此前已是默默端坐回了主位之上,聽聞此言,抬手還了一禮。
“布老,但講無坊!”
鹿杖翁似是不經意地掃了范賢一眼,滿臉十拿九穩的自信篤定,捊須笑道:
“既然主人家有這般雅興,欲一顯身手比試比試。老朽雖年邁,卻也有些技癢,愿向貴門討教討教。
不過,老朽自視還算有些修為,總不好欺負后輩。
如此,若星座首肯,可否請那力退宗師境的高手,與老朽我過幾招?”
花裙婦人及持兵器站在當間過道上的十余人,都略帶思索地看著老頭。心想,這個之前也沒商量過,他們怎么配合比較好呢?
正如范賢所想的那樣,在場大部分門派代表,說好聽點叫‘見機行事’,說白了就是風吹兩面倒。聽那老頭這么一說,紛紛表示“有道理!”
半托管狀態的熒惑星君,這會兒也醒過神來了,側身沖洞明子極輕聲地問道:“師兄,要不,我上?”
洞明子星君險些從椅子上跌出去,輕咳兩聲掩飾尷尬,沖自己那不省心的師妹,搖了搖手。
夭壽啊,之前定下來由他二人主持大局時,洞明子就知道自己這工作量、工作強度得翻倍。
“怎么?”鹿杖翁側頭一疑,“莫不是那幾位高手,都還重傷未愈?
老朽聽聞,司空山雀星君乃是醫圣后人,醫術相當了得。況且,親眼目睹那晚大戰的卓道長,方才可是說的很詳實。
并未提及,有哪位高手被那兩名宗師境殺手重傷。”
過道十余人中,來自青城派的藍袍道人,收劍入鞘,拱手道:“正是。在下那晚看得真切,難道,兩位星君是想以此推托…”
“哈哈哈哈嗝”
青城卓道人話未說完,便聽大德殿高門之外,傳來一串中氣十足、聲如洪鐘的笑聲。
只見一位個子不高、身材不胖不瘦、面容泛著淺淺紅光,頭發黑多灰少的半老老頭,自高處翻身落下,穩穩落在殿門正中。
近兩個多月經常與范賢混在一處,天天三頓小燒烤,原本略有些枯瘦的酒狂,養得那叫一個面色紅潤。
入得殿來,酒狂大喇喇地走到千峰盡與范賢二人當中,沖座上兩位星君點頭一禮。
論入門時間,酒狂比兩位星君的資歷還老。論輩份,酒狂與二位又不是同一個師父,勉強要論,也只能是兩位星君稱他一聲師兄。
所以,索性就不要這般多禮數。
酒狂為人,兩位星君雖極少謀面,但還是有數的。見狀,也只是默契地點頭回了一禮。
無人注意到,在聽到酒翁那豪放的笑聲之時,范賢暗暗地吐出了口氣。袖中緊攥的拳頭,也略略一松。
總算,來了!
“酒師伯…”范賢湊到酒狂耳邊,悄聲說了幾句。
隨后,這位看上去就很狂很怪的半老老頭,眉毛一斜、搓著雙手,走到那青城派道人卓一帆面前。
“你可認得咱?”
酒狂微微仰頭,雙眼輕瞇盯著卓一帆。
卓道人也不知為何,被這怪老頭盯得渾身不自在起來,細細思索片刻后,搖頭道:“閣下是…”
酒狂兩眼一瞪,“嗯”的一聲。
“是你大爺!”
聽到這話,左右賓客均有些看不太慣此人行徑地輕擰眉頭。
主座上兩位星君,洞明子雙眼一翻,干脆當看不見,心底偷著樂。端莊形象已經毀得所剩無幾的熒惑星君,則是掩面抖肩,笑意忍不住。
“你這人,貧道敬你年長,你倒好,出口就傷人。”
“傷你姥姥。”
卓一帆氣不過,抖起道袍寬袖,伸手指著酒狂,罵道:“你這廝,好生張狂…”
“你們青城派沒人了嗎?”酒狂直接搶斷道:“靜虛子呢,還有那個脾氣不老好的怒風真人呢,都死了嗎?”
“潑、賊!休要咒罵貧道師父、師伯。”
卓一帆臉色一白,氣險些沒接上來,“你們、你們司空山,就是,這般待客的?
當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小的沒教養,老的也不識體統。”
酒狂跳起來一記暴栗敲在這藍袍道人額頂。
“捶不死你個龜兒子,瓜不兮兮的。老子問你,哪個跟你講落星鎮被偷襲那晚的事情。”
酒狂背著手,沒好氣道:“你不是說見過老子嗎?愣大個人站你面前,啷個就認不出了?
扯謊都扯的不講究,怒風那小子怎么會教出你這么個憨包徒弟。”
卓一帆雙瞳一縮,登時大腦混作一片。
“少了點東西是不。”
酒狂一臉嫌棄地翻了個白眼,抬手一振,便聽風聲呼嘯自外卷入。
不烈不微的風撲進殿內之時,一只碩大的葫蘆被酒狂穩穩托在掌中。
卓道人瞬間就明白了。
這就是他自己口中的那個身背大葫蘆之人。
可是,為何這人先前沒背著…嗨,這已經不重要了。
關鍵是,自己說落星鎮那晚親眼見到那場大戰的謊言,可就不攻自破了。
怎么辦?場子可以丟,面皮不能丟啊。
正想以‘那晚太過混亂、燈火不夠明亮’為由唬弄過去,卓道人心底突然又是一震。不對勁啊,聽這人口氣,好似認識師父師伯。
范賢不動聲色地給自家酒師伯打了個暗號,酒狂當即領會,不耐煩地沖卓一帆揮揮手,“滾一邊去,看你娃就來氣。”
卓道人隱隱覺得這個托著大葫蘆的怪人,沖自己微微偏了下頭,似乎還給了個眼色。
雖不明就理,但直覺告訴他,這人不是他能惹的。
在數百雙眼睛的注視下,那聲稱自己‘親眼所見’的藍袍道人,很從心、很識趣地退回原座。
包括鹿杖翁在內的搞事主力成員,此時內心都有點凌亂。
不過,還好,還穩的住。江湖經驗夠深,臉皮夠厚,你能拿我怎么著。
“方才是誰想找人比劃比劃啊?嗝”
酒翁咂咂嘴,拍了拍有些微微凸起的肚子,打量著杵在兩排座椅當間上的十余人。
鹿杖翁柱杖走了兩步,道:“正是老朽。不知,閣下是?”
酒狂登時笑了出來,“哈哈,當是什么英雄豪杰呢。
布老頭,你個老小子,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
當年,你們布氏聯合金刀劉家莊圍攻大佛山,結果反被大佛印掌重傷,還是靠咱的歸元酒,才好全的。
咋的,這回又拉扯這些小輩,打起我司空山的主意?”
“好你個張狂的妄人。”鹿杖翁面色一凜,一雙老眼睜得溜圓。
“哼,”酒狂懶得理會,冷笑道:“兩位星君禮敬百幫貴客,你們這幫跳梁小丑,將星君的客氣當作福氣。
咄咄逼人,人退一步、爾進三尺,好好的拜會大宴被搞的烏煙瘴氣。
想摸我司空山的底,好!”
酒狂抬手指向殿外,一枚袖箭激射而出,便見道道身影自不動峰左右掠飛而來。
只幾個呼吸的功夫,大德殿外,五人現身。
這五位又同時腳下輕點,縱飛而上,眨眼間來到殿門前。
范賢躬身揖禮,千峰盡含笑點頭。
座上兩位星君齊齊起身,兩側百幫代表引脖探望。
五人齊步入殿,沖洞明子與熒惑兩位星君,拱手稱道:“見過星君!”
兩位星君心底驚愕不已,各自保持著面上的表情,回以一禮。
“奉始元星君之命,吾等特意出關,前來招待百幫貴客。若有怠慢之處,還請諸位掌門、幫主,見諒則個。”
眾人中看上去年紀最長的烏發老者莫比鶴,沖百幫代表們點頭致意道:“老漢,巫山行云掌傳人,莫比鶴。”
挽靈蛇髻,一身素色衣褲干凈利落的梅姑,抱拳道:“如意刀梅玉嬋。”
穿繡金云長衣褲、手執一根兩頭雕獸頭金棒的青年,與身材精壯、雙臂肌肉虬結浮凸的大叔,二人一前一后道:
“翻云棒路殺。”
“八臂通靈猿吳支祁。”
“咯咯”閻蘿晃著小腦袋,瞧了眼滿殿坐著形形色色的江湖中人,瞬間將小樂天教的說詞拋到了九霄云外。
一旁千峰盡低聲提醒,“小師叔!”
“哦,忘了咧。我叫閻蘿,有誰想跟我打一架呀?”
在座各自端著架子、盡量保持冷靜的百幫代表,紛紛避開這鬼靈精怪的小姑娘掃視過來的目光。
閻蘿甩著幼細的雙馬尾,兩眼放光、一臉興奮地嚷道:“吶,說好了,誰輸誰就陪我打十天竹牌。”
“咳!”莫比鶴趕忙打斷,笑呵呵地朗聲道:“在座諸位貴客,若有意以武會友,司空山守山七武士隨時恭候。
吾等此前因與那兩名宗師境殺手對戰,受了些傷。不過,眼下已是大好,活動活動還是無妨的。”
百幫代表們瞬間就抓到了重點。
宗師境、對戰、受傷、七武士 所以,這就是司空山深藏不露的底牌!
“布老頭,你不是想過幾招嘛。來,你先打個樣。”
酒狂將大葫蘆背在背上,繼續帶節奏:“你要是覺得咱大了你幾十歲,怕被咱欺負了,你就自己挑。”
鹿杖翁本就佝僂的身子,微微一縮,杵在原地,進退維谷。
莫比鶴適時地輕喚一聲,“玉嬋。”
面容生得一般、眉眼卻頗為凌厲的梅姑,點頭一笑:“師兄,玉嬋在。”
“嗯,不若就由你來與這位布客友,比劃比劃。”
梅玉嬋頗為光潔的面上,劃過一絲笑意,當即抱拳應是。
酒狂掃了眼杵在當間的十余人,一下子就看中體態微胖卻生得一副兇狠面相的鄭掌門。
“這頭…這個…”
范賢上前解說道:“這位是來自川中飛鷹峪,仗義執言、剛正不阿的鄭掌門。”
“哦,哦哦…”酒狂點了點頭,“那,鄭掌門,你看你是自己挑呢?還是咱幫你安排安排?”
鄭掌門喉頭咽動,下意識看向鹿杖翁。后者自身難安,但還是勉強給鄭掌門遞了個眼色。
“沒意見啊,好,那就咱倆。哈哈”酒狂很開心地上前拍了拍鄭掌門的肩。
“這位客友,”吳支祁主動走到十余人中身材最為壯碩的絡腮男面前,“在下修的是拳法,你我正好可以切磋一番。”
絡腮男看著眼前僅穿一身無袖皮甲的壯漢,隱隱可見的胸肌與兩條鐵臂,從心地咽了口唾沫,皮笑肉不笑地扯著嘴角,想著該如何給自己找個梯子下。
莫比鶴那邊又很快速地為翻云棒路殺,找到了合適的人選。
看著被指配給自己的對手——高了她一個頭有余的猛男,來自河間府擺風莊的花裙婦人、副莊主馮芷,一張臉青一陣、白一陣。
“這、這…”
“這可真是皆大歡喜。”
范賢笑吟吟地說道:“各位前輩,這下大家都滿意了吧!”
被架上火堆下不來的鹿杖翁、花裙馮婦、鄭掌門,此時徹底醒過神來。
算計,被反算計了。
三人恨恨地盯著范賢,后槽牙咬得咯吱響,恨不得六只眼里射出火箭,燒死這陰狠的家伙。
但聽不滿的一聲哼。
閻蘿嘟著嘴,氣呼呼地蹦到范賢跟前。
“本師叔祖,很、不、滿、意!
小樂天,你騙人,說好一刀一個小朋友的。
小朋友呢?”
范賢后脊僵硬,后腦勺快速被黑線吞沒。
而各位門派代表,在回過神來后,紛紛下巴掉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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