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雷般的馬蹄聲驚起了無數的飛鳥,它們驚恐的飛上了天穹,無數的塵土在鐵蹄之下,被草原特有的狂風吹動著,如同一條條沙龍一樣沖向了正紅旗的軍陣。
代善看到這一幕,就知道耿如杞不是過去那些交手的大明明公,那群人不懂騎卒作戰的一些忌諱,而耿如杞深諳此道,甚至連蕩起來的塵土,都成為了耿如杞進攻的工具之一。
正紅旗同樣動了起來,這是一次沒有伏兵、沒有左右兩旗掩護、沒有炮火支援、沒有游騎騷擾、更沒有步兵協同的一次先鋒式的對決,而這種對決往往是廝殺最為慘烈的。
試探性的進攻,摸摸對方的戰斗欲望、士氣、軍力、軍備等等,而正面碰撞是最好的手段。
耿如杞占了一些地形上的便宜,他從小平頂山從上而下,進攻的是位于小平頂山道下的建奴,他的軍隊的沖擊力要遠強于略微有些上坡的代善。
這也是耿如杞迎戰的理由之一,騎卒正面決戰,往往依靠這些一個又一個的小聰明,累計出一點點的優勢,最終將對手徹底打敗。
“砰砰砰!”
兩只武裝到了牙齒的軍隊,兇狠的碰撞到了一起。
代善和耿如杞更是身先士卒,帶著軍卒們沖進了對方的軍陣之中。
耿如杞雖然是進士出身,但是本身弓馬嫻熟,人高馬大,雖然詔獄里的五毒之刑對他的身體造成了極大的損害,但是這么些個日子小心將養,足以耿如杞的體力支撐完這場廝殺。
“全力撲殺左前方,將其陣型沖散再包圍切割,豎起我的牙旗!全軍隨我沖鋒!”耿如杞對著身邊負責背旗的親衛大聲的喊著,順手擋住了建奴的一擊刺殺,鉤鐮槍輪圓敲在了敵人的兜鍪之上。
而旁側的親衛,迅速補上了一刺,勾注了對方的頓項,一陣拉扯,將對方拉下馬去。
馬蹄鐵與甲胄發出了鏗鏘之聲,被拉下馬的建奴軍卒活生生被踩死。
牙旗,軍隊出征祭旗就是祭的牙旗代表主帥的位置一旦牙旗倒了,那就代表著主帥已死而牙旗揮舞將士們自然知道沖鋒的方向為何。
大明火德尚紅,火紅的牙旗在獵獵作響紅色的披風以及帶著紅色內襯棉甲的大明騎卒跟隨著大明軍向左前方突進,左前方的建奴戰線有了潰散之勢。
“父親我去吧。”岳托小聲的說道。
代善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的旗兵豎起自己的牙旗,選擇和耿如杞硬碰硬,打仗這種事,誰先慫誰就是死。
狹路相逢永遠是勇者勝耿如杞是個勇者,一介書生,沖陣在最前方,士氣怎么可能低落?
甲胄鮮明,甚至大明軍的騎卒還帶著靠旗來護住馬匹的后半部和騎卒的后背,裝備怎么不精良?
大明幅員遼闊遠甚于建奴。
相比較之下建奴這邊的士氣還算旺盛,畢竟代善也不從來不是個怯懦之人帶人沖陣那幾乎是代善的習慣。
代善帶領親從護衛迎面碰撞向了耿如杞,絲毫沒有畏戰。
但是同樣士氣、同樣都是裝備精良的情況下大明軍的軍備顯然強于代善的軍隊即便是代善親自加入了戰場依舊只是穩住了左線的陣型,但也只是維持。
敗了。
代善時常教導岳托,勝負乃是兵家常事,但是一個人在自己最擅長、最自負的領域,承認自己的失敗,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當左線陣型逐漸潰散,建奴的騎卒雖然悍不畏死,卻被超過三人以上的大明軍拖拽下馬活活踩死。
而右側騎卒的加入,如同火中填油一樣的畏死的時候,代善終于承認了自己,大概是戰敗了。
“鳴金吧。”代善在親從的護衛下脫離了戰場,開始維持著陣線緩緩后退。
騎卒接觸在一起是鋼鐵般的碰撞,而雙方脫離,卻是一件非常復雜的事,需要有人做出犧牲,站出來阻擋敵人的追擊,將生的機會留給別人。
生死之間的大恐怖,讓正紅旗的陣線有了一些松散和慌亂,不過很快隨著越來越多的建奴頂住了耿如杞的突擊之后,正紅旗的大部分軍卒還是有條不紊的撤出了戰場。
“追?”郭尚禮氣喘吁吁的抱著馬頭來到了耿如杞的身邊,疑惑的問道。
昨日夜襲,今日出城,郭尚禮是真的累壞了,但是耿老西非要親自領兵,他又不放心,這耿如杞要是倒在了這無名小坡之下,他怎么跟萬歲爺交待?
“有伏兵的,清點戰場寫軍報吧。”耿如杞摘掉了兜鍪,將兜鍪翻了過來,血水嘩啦啦的流了一地,他用力的拍了兩下,又扣在了扣上。
血自然不是他的。
“建奴嘛,不過如此,嘶。”耿如杞忽然如同煮熟了蝦一樣拱著身子匍匐在馬匹之上,表情有幾分猙獰和恐怖。
“大帥!”幾個護衛驚恐的喊著。
“沒事,剛才被人杵了一下胸口舊傷犯了,忍一忍就好了,清點戰場,不用管我。”耿如杞勉強坐直了身子,面若金紙,但依舊漏出了一個勉強的微笑。
“送我回大營。”耿如杞對著郭尚禮說道,他不能再留在這里了,若是被軍卒們看到他這個樣子,對于士氣是一種極大的打擊。
耿如杞回到大營之后,翻箱倒柜的找出一個牛皮袋,那是去年他去土默特部右翼大營抓包統的時候,萬歲讓人稍給他的酒。
“哈…”耿如杞四肢攤在了地上,抿了口酒,算是緩了過來。
“你這咋樣?”郭尚禮帶著驚恐的目光看著耿如杞,小心的問道,他一直不知道耿如杞的身體差到了這種地步。
耿如杞慢慢坐了起來,搖頭說道:“三個月怕是不能騎馬了。不過還好,只要代善不清楚,就不會有事,此事你不要與旁人說。”
“讓軍隊扎營布防吧,代善這次碰了一鼻子的灰,現在著急的該是他們了。”耿如杞笑的十分的孩子氣,如同小孩掐架贏了那般。
此時的集寧大營里,代善卻如同斗敗的公雞,沉默不語,只是一口又一口不停的喝著酒,連菜都沒動一口。
“父親。”岳托看著渾身帶血,回營之后連休沐都未做,就一直干喝酒的代善,有些焦慮的叫到。
“唉。”代善終于放下了酒壺。
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被別人打敗,是什么感覺?
“你知道咱們這次敗在哪里了嗎?”代善眼神里沖著血,直勾勾的盯著酒壺,卻對自己的兒子問道。
“什么?”此時的岳托哪里敢說什么其他多余的話?
“士氣?軍卒?不不不!你看到那些最后殿后的建州勇士了嗎?他們不夠勇敢嗎?這長生天第一勇士的名頭巴圖魯,應該給他們!而不是給我!”
“他們和昨日襲營的大明軍一樣,悍不畏死!當一口烈酒敬他們的勇武!”
“咱們,輸在了軍備上!”代善又是痛苦的飲樂一口苦酒。
這仗,他打的很憋屈,對方是精銳,自己也是精銳,但是自己軍隊無論是從棉甲、騎槍、兜鍪、頓項、馬具的數量和質量都差了大明軍一個檔次。
這就是建奴輸掉的原因,大明比建州富有的事實。
“再怎么搶,入不得關去搶,總歸是耗子洞里抓耗子,打到的也只是耗子。”代善又抿了一大口的苦酒,才坐直了身子。
“當年父親定國號時,曾經想要牽強附會下宋徽宗,當年北宋末年,二帝北狩之時,宋徽宗和宋欽宗來到了五國城,就是現在依蘭,而我們愛新覺羅家也是出依蘭,父親當初立國號的時候,就想著繼承宋朝大統。”代善忽然說起了一段往事,讓岳托的目瞪口呆。
“不可思議嗎?你改名岳托,而你的叔父阿巴泰的第四子,你的表弟岳樂,也是基于此改名。”代善語出驚人的說著陳年舊事,卻是驚的岳托說不出話來。
“但是當時伊爾根覺羅家大勢大,伊爾根覺羅家自稱他們才是宋室之后,弄的父親很是惱火,最終才承襲了金國的道統,稱后金。”代善將過去的舊事說完了。
愛新·覺羅在依蘭并不是什么名門望族,伊爾根·覺羅才是依蘭的大門高戶。
伊爾根·覺羅就是宋室后裔?不過也是牽強附會罷了,就跟韓山童稱自己是宋徽宗第八代世孫,扛起反元大旗一樣,大家都是胡亂認親戚。
草原這種認漢人當祖宗的可不是他們覺羅一家,當年建立了遼國的耶律阿保機的漢名就是劉億,而耶律兒子就是契丹語中劉的發音罷了。
耶律阿保機甚至改皇后家的姓氏為蕭家,而南京(現在的北京城)的韓德讓,就湊齊了劉、蕭、韓。
至于更早的前趙劉淵直接把匈奴人的名號都去了,追封了蜀漢末代皇帝扶不起的阿斗——劉禪為孝懷皇帝,建造漢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的神位進行祭祀,但是劉淵可是地道的匈奴人,冒頓單于的后人。
冒頓地下有知,會不會氣的從棺材里跳出來揍劉淵?
大概是不會的,打不過就加入,不丟人。
這種認親戚的做法,在塞外一直是一種風氣,還有鮮卑拓跋珪建立的北魏,甚至在大鮮卑山制作了大量的石刻,來證明自己是秦時修長城的時候的遺民,用盡了一切辦法證明自己是漢家江山。
公然造假,強加附會,寒磣嗎?
不寒磣。
也就是岳托這一輩兒人,在先輩的巨大勝利之下,覺得漢人嘛,也就那么一會兒事。
“耿如杞厲害,又不代表大明的人厲害。”岳托依然有些不服氣,他怎么都想不通他的祖父給他改名也就算了,還給他改姓!
不過稍加思忖,岳托瞪大眼睛了看著自己的父親,改姓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了讓代善像岳飛那樣忠誠,是努爾哈赤對代善的一種要求。
“中原王朝家大業大!豪格那孩子說的沒錯,胡人國運不過百,我們還需盡快入關才是,關外太過貧瘠,宣府巡撫沈棨一下子就拿出了五十萬石的白糧來,還不算其他的馬料、豆料。”
“阿濟格把察哈爾右翼中旗全部屠掠一空,也就搶了幾萬斤的牛羊肉來,再多也沒有多少了。”
代善揮了揮手,示意岳托下去就是,他需要安靜的思考下,接下來應該如何進攻歸化城。
而此時的宣府正下著滂沱的大雨,夏天終于是到了,轟鳴的閃電之下,是豆大的雨滴砸在吳孟明等五百誅邪隊的斗笠之上。
吳孟明至宣府已經半個月,今天他終于帶著錦衣衛堂而皇之的走入了宣府,來到了宣府巡撫衙門前。
王承恩有王承恩的考慮,他害怕宣府會嘩變,所以讓吳孟明抓人的時候,低調一些。
吳孟明也有吳孟明的考慮,他也是害怕宣府四衛之軍會嘩變,所以選擇堂而皇之的抓人。
兩名錦衣衛將圣旨緩緩的打開,長約一丈,寬約一尺的七彩祥云瑞鶴提花錦緞制成的圣旨在宣府門前,被錦衣衛打開,滂沱的暴雨似乎都被這明黃色中帶著的七彩之色的圣旨給震懾到了一般,雨勢減緩。
甚至滴落在圣旨上的雨滴都滑落了,這不是什么神術,只不過是打了蠟防腐、防水。
圣旨和詔書的制式是不同的,瑞鶴提花錦緞很貴,非圣旨而不用。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宣府巡撫沈棨,通敵賣國燒毀宣府糧倉,貨與建奴,無君無父,萬惡不赦,令錦衣衛即可抓拿歸案,押解歸京。崇禎元年五月二十三日,敕命大寶。”
“收!”
圣旨被兩個錦衣衛卷了起來,系上大紅色的帶子,放入了背夾之中,錦衣衛們緩緩的抽出了手中的繡春刀,暴雨再次凌厲起來,雨滴砸在了黑色的斗笠上,砸出了無數的水珠,滾落在地。
“錦衣衛辦案,旁人退散!”吳孟明提起了繡春刀,緩緩的向著巡撫衙門而去。
而錦衣衛的后面的黑色蓑衣大部分人已經奔著沈棨的府邸而去,萬歲爺的詔書是要抄家滅族的,自然抓的不只是沈棨一人。
吳孟明還沒走到宣府巡撫衙門的門當,巡撫衙門的大門已經打開,無數的衙役和幾個甲胄在身的宣府衛軍的軍將跪在地上。
“緹騎大人饒命!都是被沈棨花言巧語哄騙,我們一時豬油蒙了心,才做下了這等人神共棄之事,緹騎大人饒命!”求饒聲此起彼伏,而吳孟明步入大堂的時候,才看到了被綁在大堂的沈棨。
樹倒猢猻散,自從京師傳來了沈棨燒倉得消息后,沈棨的勢力就如同前些日子融化的春雪一般,慢慢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