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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江南賦稅豈止繁重

  朱由檢沒想到追查一個杭州的沈家,就招致了巨大的動蕩。

  當然,不是大明的明公們又鬧騰什么幺蛾子,他們也就敢在裁撤驛站這種小事上,張牙舞爪。

  真正涉及到了核心問題,多數明公都會選擇明哲保身。

  杭州沈家的追查,并不是和王化貞案子牽連甚廣,事實上,沈光祚在介紹了毛文龍當他的游擊之后,雙方就沒有了什么交集。

  因為后來毛文龍已經離開了王化貞手下,參加了遼東的武舉考試,列名第六,獲得了安山衛百戶的封爵,而后立刻因為戰功升為了千總。

  這都和王化貞沒有多大關系了。

  隨后毛文龍在王化貞的授意下,帶領一百九十七人攻打鎮江(遼東軍鎮),這雖然是王化貞下的命令,但是怎么看一百九十七人攻打鎮江(遼東軍鎮),都有些送死的味道。

  錦衣衛追查杭州沈家,追查出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杭州沈家的財富到底從何而來。

  沈家,長期擔任的角色,就是蘇淞地區的米粱,海漕之人。

  將蘇淞八府之地的漕糧,偷偷送到渤海灣,然后自天津衛入漕船,至通州入京通兩倉,皮島就是他們的中轉站。

  也就是說現在丟了皮島,大明連漕運的糧食都無法得到充分供應。

  而海漕,在大明是非法的行徑。

  元朝的時候,所有的江南諸府的糧草,皆由海運運至北地,可是到了大明朝,就變成了沿著京杭大運河押解。

  但是京杭大運河押解糧食,且不說盤踞在京杭大運河上的明公們有多少利益,也不說大明的無為老母又在里面吃了多少,就是這糧船被那些各地的群小們,攀附上船偷糧,就是一件江南押解糧食進京交付漕糧的百姓,士紳們,不得不頭疼的大問題。

  漕糧一石,押解進京實為一石七八斗,而且這一石七八斗還是官面上的數據,民間上納與糧長,又不知道加派了多少。

  早在嘉靖三十九年、隆慶初年、萬歷九年,大明開渤海灣,海運糧草,江南從明公到士紳再到普通的農戶,無不合邑人民歡呼動地,群赴倉納糧。

  可惜,后來張居正死了,徐階、高拱,張居正等幾十年的努力,瞬間化為了烏有,再也沒有人提這海漕之事,其中利潤之豐厚,讓沈家直接做了那杭州府的首富。

  這是沈家的財富密碼,現在被大明的皇帝調查出來了。

  朱由檢并打算追究沈家的違法行為,他看到這件事之后,只能沉重的嘆息。

  大明的百姓,豈止是忠君愛國四個字可以形容?

  大明對蘇淞八府之地,非常的不友好。

  蘇淞八府之地包括了應天、鎮江、常州、蘇州、松江、湖州、嘉興、杭州八府,這八府一共承擔了大明共計四百一十五萬石的漕糧。

  大明一年的漕糧大約在兩千兩百萬左右,而這八府之地,就承擔了五分之一的稅賦。

  蘇淞八府之地重賦稅,可不是玩笑。

  以江蘇高淳縣為例子,他們本身不產粳米(糯米),就不得不到高寶縣去購買,甚至需要跑到山東的鳳泗縣才能購買得到所攤派的粳米。

  而江蘇各州府縣都有巨大的攤派壓力,不得不四處求購,每到這種時候,蘇州就開始大規模內斗,而且極易升級為械斗,大明人都喜歡嘲諷江蘇為散裝江蘇。

  這種局面下,蘇州高淳縣的每一任縣令,蘇州府的每一任知府,浙江布政司的布政使,每年都在上書同一件事。

  求求你了,萬歲爺,讓我們漕糧改折銀吧!

  當然每一任的大明皇帝統統都是留中不發,從來未曾受理。

  哪怕是張居正活著的時候,他都不敢動江南八府之地漕糧改折。

  一方面是因為漕糧改折銀,會影響到大明京師的糧食安全,另外一方面,涉及到了大明朝初建的時候的矛盾。

  當時朱元璋在滁州,而張士誠在蘇州,蘇州從上到下支持張士誠,本身張士誠也是他們推出逐鹿天下的人物。

  后來朱元璋和張士誠在鄱陽湖上大決戰,好懸一股東風吹,朱元璋的小船燒了張士誠的鐵鎖橫江僥幸獲勝,否則張士誠的大船在鄱陽湖全勝而出,那天下就不姓朱,改姓張了。

  這是一個極大的政治路線問題,哪怕是張居正都繞不過去。

  萬歷九年之時,全大明,連遼東的建奴都享受了一鞭法帶來的好處,但是江南八府、浙江、湖廣、浙江三省,不準折銀。

  當時的布政司和兩名知府、三名知縣于官衙上絕筆書,請求朝廷折銀,隨后自縊身亡。

  張居正迫于壓力,將部分役折了銀,又偷偷改漕運為海運,當年,江南近五百萬的漕糧,如數入庫,江南士族連章上書夸贊萬歷皇帝的英明,夸贊張居正這個首輔真乃是大明的太岳相公。

  一時間有海晏河清的景象。

  可惜萬歷十年六月二十日,張居正一死,當年海漕改回了河漕。

  如果連建奴都能享受的政策,浙江、湖廣、江蘇無法享受,稍微松一點剝盤,就是圣明之君,這不足以說明江南百姓忠君愛國。

  那大明自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親自下令,著令凡戶部官不得用浙江江西蘇松人,這道命令就是在仕途對江南的打壓。

  不僅如此,這道政令的背后還有各州府縣的典吏文書,但凡是涉及到財會問題,都也不能使用浙江江西蘇松人。

  這就是大明典型的一等朱、二等官、三等漢民、四等蠻、五等南。

  其實韃清也壓根沒有解決江南重稅積欠的問題。

  比如順治十三年,韃清戶部尚書車克,就上書:江寧蘇松常鎮五府,計五、六、七、八等年,積欠二百余萬兩,錢糧甚多。

  江南等省原未完成八、九、十年份銀共三百五十九萬三千八百二兩五錢零。

  到了順治十八年,康熙繼位的時候,議政王、貝勒、大臣、九卿、科道等官公同會議得,江南本年不敷五百七十萬有奇銀兩。

  順治十八年的時候,過年的第一天,順治對大臣們口述遺詔了,第二天就病逝,撒手人寰。

  康熙繼皇位的時候,江南那一年就欠了五百七十萬兩銀子的稅。

  康熙直接發動了江南奏銷案,以刀斧手催繳稅糧,在追繳逋欠錢糧的過程中,共革黜四府一縣官紳士子一萬三千余名,最終收繳錢糧共四萬九千兩有余。

  四萬九千兩,四舍五入計作:五萬兩,這就是殺了一萬多學子追繳出的欠額。

  是韃清的刀不夠利嗎?

  能把四府上萬鄉紳學子一刀砍了,一鍋燴了,還不夠鋒利嗎?

  但是韃清就追了四萬九千兩的稅銀。

  韃清一直到康熙五十年的時候,全國第一次耕地普查,才僅僅不到七百萬頃,不到七億畝的田地,其余全部荒廢中。

  韃清從崇禎十七年入關開始,到康熙五十年,一共經歷了七十余年,但是土地耕種量依舊低于大明的永樂年間,剛剛超過了洪武末年的水平。

  韃清初期,其社會經濟恢復與發展如此緩慢,在中國古代史上,極其少見,幾乎沒有。

  幾乎新朝初立,天下安定之后,經濟會迅速恢復,人口也會報復性的增長,耕地面積會直接反饋這種經濟的復蘇。

  在五十年的時候,會迎來第一個人口紅利期,那也是一個王朝幾乎最鼎盛的時候。

  但是韃清到了七十年時候,還在“穩步”恢復中,絲毫看不到經濟和發展的恢復。

  所以,韃清壓根就沒有解決過明末的財政危急,清廷自始至終,也一直處于財政危急的時刻。

  最鮮明的例子,就是韃清一直從順治元年到宣統三年,一直在征收“征遼餉”,每畝九厘銀,二百余年從未停止過征收。

  征遼餉,他韃清征這個稅賦,到底在征伐誰?

  但凡是財政上沒有壓力,他何必征這個包含歧義的稅賦呢?

  說到底,還是窮。

  本身就是戰爭土匪性質的政權,只能通過一次次的劫掠,當打劫不動的時候,就會變成被打劫的對象。

  “王伴伴,叫畢自嚴過來,問問他上次那個戶部右侍郎的那個闕兒還在嗎?朕要給倪元璐。”朱由檢對著王承恩說道。

  “可是太祖祖訓…”王承恩第一時間意識到了不對勁,提醒了大明皇帝,這是一個政治路線的問題,這一刀下去,王承恩下意識的捂住了脖頸。

  朱由檢看著王承恩古怪的模樣,笑著罵道:“你也是古怪,朕又沒說要砍了你,看把你嚇得。”

  畢自嚴來的很快,把京師的雪地踩出了一道腳印,來到了西暖閣,即使萬歲爺不叫他,也到了他定時向萬歲爺匯報的時間點。

  這段時間,大明戶部一直在削減宗俸,而他就是來匯報削減宗俸的成果。

  “倪元璐任戶部右侍郎的事,畢尚書以為如何?”朱由檢示意王承恩上背茶,直奔主題的問道。

  畢自嚴來的路上就在思考這個問題,當萬歲問起的時候,畢自嚴恭敬的說道:“若是萬歲這里沒問題,那倪元璐上任自然沒問題,左右不過是一個不視事的職位。”

  萬歲這里的問題,就是由大誥背書的大明祖訓,不過大明祖訓也毀的八九不離十了,朱由檢更是對這個不感冒。

  他比較信奉與時俱進,遵循歷史發展規律,不斷變革。

  畢自嚴忽然想到了倪元璐現在還在長陵,滿是笑容的說道:“不過倪元璐敢不敢,那就得看他自己了。”

  “哈哈!”朱由檢也是跟著大笑起來。

  畢自嚴這個平日里不喜歡講笑話的人,突然講起來冷笑話,的確很好玩。

  倪元璐在長陵哭墳,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敢作敢當的角兒,大明皇帝這個時候,不僅不計較他罵皇帝的事,還給他升了官。

  但是這位置,可不是什么好位置,需要很大的勇氣。

  蘇松人當戶部右侍郎,這件事的壓力就來到了倪元璐的身上,他到底是不是他自己口中,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了。

  “好了,景會,我們不提他了。”朱由檢笑著喝了口茶,問起了削減宗俸的問題。

  景會,是畢自嚴的字。

  畢自嚴掏出了賬本指著賬目說道:“萬歲,削減宗俸,明年預計戶部太倉可入銀兩百余萬兩。雖然不多,但是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明年欽天監預計田賦銀為兩千三百五十七萬兩,其中起運京師約為一千七百八十五萬九千有奇,歲需一千三百余萬,加以各項經費二百余萬,計歲出至一千五百七十三萬四千有奇,凡二百一十二萬五千有奇,這是賬目。”

  “景會這賬做的真的是越來越厲害了,你這做賬,朕十分的放心。”朱由檢說著放心,還是拿起了算盤,不停的抽出幾個賬目和歷年進行比對,偶爾還會敲打著算盤。

  掌握軍、財、吏權是一個皇帝的必修的科目,哪怕是賬目再過于繁瑣,也要耐心的抽查。

  并不是說畢自嚴不值得信任,而是這是皇帝的職責。

  朱由檢抽查了三十多條賬目,并且和歷年的核算之后,確保無誤之后,笑著問道:“今年的賬目為什么比往年都要算的快一些,我記得以前的時候,總是到年底的時候才能核算,有時候甚至得正旦除夕還在燈火通明的盤賬,今年這離過年還有近十五天,這賬就算完了?”

  “萬歲明鑒,最近戶部得了一物件,倒是有趣,算起賬來倒是快了很多。”畢自嚴點頭說道:“不過都是些旁門左道罷了,萬歲,臣有封奏疏。”

  朱由檢剛要打聽這什么神奇的物件,結果畢自嚴拿出一本奏疏來,朱由檢看了半天。

  其實剛才算賬的時候,朱由檢就發現了問題,因為畢自嚴給的起運數字不太對。

  畢自嚴給的起運數字為一千七百八十五萬九千有奇,預期田畝賦銀為兩千三百五十七萬兩,起運就是七成半,給地方留存就只剩下兩成半了。

  其實大明的賦稅有點像后世有段時間的國稅和地稅一樣。

  大明的所有的收入分為起運、留存兩種,起運就是運送進京,留存就是留在地方。

  按照慣例,起運和留存,大明一直是起、存相半。

  “其實這就是當年張太師和高老師父為何要壓著宗俸二十年不發給他們的原因,就是為了把起運的比例做到三比一去。”畢自嚴點頭的說道。

  張居正和高拱兩個人,克扣宗俸長達二十年之久,搞得有些朱家子弟,都上街乞討賣藝維生,彈劾張居正的奏疏都能把整個乾清宮給塞滿了。

  其實張居正的目的,就是把這筆錢,押解進京。

  畢自嚴出神的看著暖閣外的大雪,笑著說道:“說起舊事,當年張太師走了之后,宗藩們高興的夜不能寐。”

  “天啟二年的時候,先帝要復給張太師復官,宗藩們卻無一人反對。”

  “宗藩那個時候,才發現,這筆錢,不是張太師不給他們,而是都被截留了。張太師走了,大部分的宗藩的日子,過得反而更難了。”

  朱由檢不由的點頭,其實張居正死后的凄慘下場,讓大明人人自危,人亡政息、求榮得辱這兩條亡國之兆都體現的淋漓盡致。

  “這其中難不成還有什么隱情不成?”朱由檢疑惑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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