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城中,沈光嘆了口氣,剛剛過去的天寶九載,白衣大食終究還是滅亡了,那個艾布·穆斯里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難對付,始終都沒有給他介入大食內戰的機會,當然這也和他忙于種田積蓄實力有關。
如今剛取代伍麥葉王朝的阿拔斯王朝,也就是黑衣大食正在殘酷地清洗倭馬亞家族,沈光在離開安西前,已經派人前往呼羅珊,試圖救下伍麥葉王朝最后的王室血脈,作為日后對付阿拔斯王朝的底牌之一。
可是來自長安城的圣旨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他只得騎乘駱駝快馬日夜兼程地趕往長安城,因為就在去年剛剛身兼河西隴右兩鎮節度使的哥舒翰居然中風了,昏迷不醒數日后醒來時已是半身不遂。
而偏偏雪上加霜的是,哥舒翰當時正率軍在大非川和吐蕃軍隊激戰,雖然他的副將及時隱瞞并封鎖了消息,但是軍隊還是撤出了大非川的防線,讓已經改名馬重英的恩蘭·達扎路恭率領吐蕃軍隊奪回了大非川。
不過好在隴右和河西的這五萬精銳后撤及時,再加上石堡城仍舊牢牢地控制在王師手中,哥舒翰此前修建的一連串堡壘也都囤積了充裕的糧草軍輜,讓吐蕃人打消了乘勝追擊的念頭,反倒是繼續派遣使節前往長安求和。
隴右和河西兩鎮失去了哥舒翰這個統帥,雖然沒有大亂,但是卻也無力繼續向高原推進,更何況吐蕃人在奪回大非川后,轉而揮軍攻打吐谷渾,試圖拿回九曲之地。
如今沈光不得不吞下自己所釀的苦果,哥舒翰的中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酗酒和在女色方面沒有節制,沒有自家老丈人這位老上司,哥舒翰也是因為這兩年對吐蕃人不斷的勝利而變得自負桀驁,甚至恢復了他過去還是浪蕩子時好排場的習性。
就在去年哥舒翰還朝領受河西節度使謝恩時,隨行時便湊了五百頭白駱駝,還用了從他那兒打賭贏去的稱號,自稱白駝山主,到了長安城后更是買了幾十個回鶻舞娘和新羅婢,再加上李隆基賞賜的美貌宮女,坊間都傳其夜御十女。
只是沈光趕到武威城,略作修整時,才從哥舒翰帳下幕僚那里了解道,實際的情況更糟糕,哥舒翰身兼兩鎮節度使后,滿腦子都想著滅國之功,于是在李隆基的暗示下,他再次于冬季發動奇襲,試圖越過大非川,深入吐蕃腹地打下邏些城,卻沒想到自從石堡城和積石山慘敗后,吐蕃人雖然丟了大非川,可是舉國上下剩下的精兵仍舊集中在大非川一線。
于是奇襲打成了對峙,哥舒翰不得不退防大非川,接著他便因為酗酒以至于中風不醒,導致大軍不得不退出了大非川。
沈光怎么也沒想到,最后是安西燒春提前結束了哥舒翰的軍事生涯,而原本被套上絞索的吐蕃人則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在離開涼州前,沈光曾教會了黨項人如何種植牧草,并且修建青儲窖過冬,隨后吐谷渾人也學了去,結果奪回大非川的吐蕃人集結大軍打敗了吐谷渾人,從吐谷渾人那兒得到了大量的牲口糧草,幸虧黨項人見機得快,及時撤到了積石城據險而守,才沒有步了吐谷渾人的后塵。
“大都護,還請您在圣人面前為我家主君…”
幾個留守在節度使衙門的哥舒翰幕府屬官朝沈光跪下道,縱然他們的主君犯了過錯,可是為人慷慨大方,對待他們這些幕臣那是無話可說,如今圣人暴怒,能救下這位主君的也許就只有這位沈大都護了。
“你們且起來,哥舒兄的事某自不會袖手旁觀,再說哥舒兄有功于朝廷社稷,圣人胸襟也不是爾等所能臆測的。”
沈光說道,李隆基或許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是只要不威脅到皇權,他對待功臣還是比較寬容的,當年蓋嘉運丟了石堡城,不也沒有下獄問罪。
“多謝大都護。”
安撫完這些哥舒翰的幕府舊臣,沈光不知道李隆基究竟是怎么想的,哥舒翰被送回了長安城后河西隴右兩鎮節度使至今空懸,也沒有接替的人選。
總不會讓自己兼任吧!
想到那道召自己回長安的圣旨,沈光不由越發擔憂起來,在旁人看來身兼兩鎮乃至于三鎮、四鎮節度使,乃是圣人恩寵,亦是求之不得的權勢富貴,可他卻清楚這會將他綁死在關內去對付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吐蕃人。
沈光寧可在中亞和大食人的軍隊打仗,也不愿率領大唐的軍隊深入高原數千公里去打什么滅國之戰,吐蕃人拿回大非川和九曲之地又有什么用,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軍力未損,李光弼和安思順都是持重的名將,大不了再慢慢推回去就是。
更何況他徹底控制安西后,西北方向的各國都已經脫離吐蕃人的統治,就連車師和大勃律都已經派遣使者朝貢長安,劍南道那邊顏杲卿也堵死了唐蕃古道的貿易通道,吐蕃人只會慢慢地在越來越緊的包圍圈里困死于高原,這也是他們在奪回大非川后仍舊派遣使者前往長安城求和的原因。
“我要見大都護,我們黨項人為大都護流過血,為大唐立過功,我要見大都護…”
武威城外,剛剛翻身上馬的沈光便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哭喊聲,他抬頭望去,只見是十多個身穿唐服的黨項武士被攔了下來。
“讓他們過來。”
沈光開口高聲道,然后武威城所屬的河西士卒們才松開了手中長矛,放這些昨晚就到了城外守候了整夜的黨項人過去。
“大都護…”
十幾個黨項武士飛奔到沈光面前后,都是跪倒磕頭哭訴起來,原來這兩年他們時常聽那些商人說,大都護在安西招攬了十萬的西突厥遺族,允許那些葛邏祿人、突騎施人、拔汗那人成為治下子民,而且安西富饒,土地肥沃遠勝青海頭,這讓自詡忠心耿耿的黨項人很不是滋味。
如今蕃賊又打了回來,他們聽說沈光被朝廷召去長安,于是便趕來武威城,就是想全族遷往安西,好繼續為這位大都護效命,免得留在關內被人輕慢。
“你們起來吧!”
“大都護若是不答應,我們也沒面目回去見族人們…”
“行了,某答應你們就是。”
看著那些跪在塵土中的黨項人,沈光自不會拒絕他們的投效,在他看來九曲之地也好,積石城也罷,沒有了黨項和吐谷渾的人口做附庸補充,吐蕃人就是拿回這些廣袤的土地也沒用,反倒是要負擔沉重的防務,反而是得不償失。
“多謝大都護!”
“你們回去告訴所有的黨項人,守住積石城,朝廷很快就會派王師過去驅逐蕃賊,等某從長安回來,自會帶上你們去安西。”
安撫過這些黨項武士后,沈光沒有再耽擱,直接招呼著封常清他們上路了,他這回回長安,也是帶上了封常清,比起其他幕臣來,他最信任的始終都是和他志向相投的封常清。
當沈光離開武威城時,長安城里有很多人已經在掐著日子等待他的到來,而這些人里就有李林甫這位已經快走到人生盡頭的宰相。
“阿耶,你不能再操勞了!”
從廬山凌云峰趕回來的李騰空看著滿頭白發,衰老得厲害的父親,蹙著眉頭說道。
這位身穿鵝黃道袍,修道有成的女冠便是李林甫最小的嫡女,從小便性子清冷,長大后更是離家修道,數年都不曾回過長安城。
“騰空啊,阿耶時日無多,只是想見一見沈郎罷了,有些話想和他說說。”
李林甫在女兒的攙扶下,坐在了書房外的門廊坐墊上,看著那已經泛黃的樹葉,蒼老的臉龐上滿是擔憂,這兩年時間他可以說是心力交瘁地維系著朝堂上的平衡,不至于讓楊國忠的新政太過冒進。
“那位沈郎真得值得阿耶你這般念著嗎?”
對于那位名動天下的沈郎,李騰空心有漣漪,可她很快就將那已經模糊的身影給拋諸腦后,她不明白為什么阿耶如此執著于要和這位沈郎見面。
“你是阿耶的掌上明珠,雖然阿耶知道你不喜阿耶過去做的那些事…”
李林甫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他是真的疼愛這個從小就被認為有出塵之姿的小女兒,所以他允許這個女兒可以按著自己的想法自在地活著,想學醫就學醫,想修道就修道,不想嫁人那便不嫁,“只是阿耶如今后悔了,當年阿耶就該把你嫁給沈郎啊!大不了便豁出這張老臉讓圣人下旨…”
“阿耶,女兒說了此生不嫁便不嫁。”
“不嫁就不嫁,只是騰空啊,你若想自在地活著,做想做的事情,阿耶死了,就沒人能再護著你了啊!阿耶要為你,為李家找個依靠啊!”
李林甫的手落在了女兒的額頭,這個曾讓天下人驚懼憤恨的奸相,在走到生命最后的時刻時,也和普通人一樣,最放不下的還是骨肉至親。
還有這大唐,圣人啊,你要做圣君,可是大唐的根基除了百姓,還有世家和豪強,五姓七望也好,北地的世族豪強也罷,當他們被逼上絕路的時候,同樣是會造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