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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諸神的黃昏(卷終)

  “轟!”“轟!”“轟!”青銅炮口噴出怒火,將一枚枚椰子大小的彈丸送向三百步外的樹墩城。吐谷渾人用碎石和泥土筑造的城墻,在爆炸聲中瑟瑟發抖。

  無論是重金購買來的床弩,還是吐谷渾勇士手中的強弓,都射不到三百步之外。所以,守城一方的將士,只能將腦袋縮在垛口之后,硬扛碎葉軍的狂轟濫炸。

  慕容、白、赫連三姓的大小薩滿們,將臉上涂滿牛血和白堊,揮舞著骨器和銅鈴,在城內的高臺上跳得筋疲力盡,唱得喉嚨出血,然而,他們卻沒請到任何天神下凡來幫忙。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城頭上的勇士越來越少,而城內的火頭越來越多。

  “張潛是個惡魔,所以諸神也會對他退避三舍!而城外那不停噴吐硝煙和火雷的銅管子,就是是惡魔的法寶。”連日來,類似的謠言,已經傳遍了吐谷渾各地。幾乎是與謠言傳播一樣快的速度,碎葉軍追著吐谷渾百花谷三姓潰兵的腳步,一路逆黃河源而上,連克宛秀、大莫門,武寧數城,將大半個吐谷渾一口吞下。

  非但利欲熏心,冒險跑出山外去截殺張潛的吐谷渾慕容、白、赫連三姓的土酋和長老們被打懵了。就連遠在大非領的吐谷渾大王白丹,都被嚇得連夜離開了王城,帶領一眾親信,轉向青海湖以西的廣查“避暑”。

  至于“全殲碎葉軍,拿著張潛的腦袋去吐蕃和大唐找貴人領賞”的夢話,自打上個月中旬,在吐谷渾就沒一個人敢再提。

  而那張魔頭,可怕之處不僅僅是手里掌握了連諸神都要退避的“法寶”。他蠱惑人心的手段,也令人想起來就脊背發涼。

  湟水畔擊敗三姓四十八部吐谷渾人的截殺之后,他對被俘虜七千多吐谷渾普通兵卒沒做任何報復,并且還派遣隨軍郎中,盡可能地為俘虜們敷藥裹傷。而緊跟著,他就命人在戰場旁邊搭建了一座高臺,將被俘的大箭、伯克,小王、將軍、侍郎、薩滿等文武官員和神靈的仆從,挨個押上去公開審訊。(注:按照史料,吐谷渾受吐蕃,突厥和漢文化三重影響,既有渠帥,小王這種部族官職,也有自封的侍郎,刺史。)

  審訊的內容,不是這些吐谷渾貴人們如何膽大包天,出兵截殺大唐特進。而是這些吐谷渾貴人們,平素如何利用利欲熏心,與神明的仆從一道互相勾結起來欺男霸女,盤剝本族普通百姓。

  最開始,被俘虜的吐谷渾普通兵卒,還是被迫去高臺下觀看公審,并且其中絕大多數,都對唐軍的挑撥離間手段,頗為不屑。然而,隨著貴人們的招供,俘虜們就赫然發現,自己以前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是貴人們盤剝過重。

  而一些奴隸出身的俘虜,更是赫然發現,自己或者自己父輩之所以失去了最后的財產,從普通牧人變成了貴族們的奴隸,不是對神明不夠虔誠,也絕非做事不夠賣力,而是落入了貴族們聯手做下的圈套。

  至于貴族們平素所做的那些搶人妻女,霸占人草場和牛羊,放貸盤剝,以及故意制造冤案奪人產業的丑事,更是一件接一件被暴露了出來,隨即,變成了一團團火苗,燒進俘虜們的心臟。結果,沒等公審全部結束,要求處死貴族們的哭喊聲,已經響徹天地。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大唐碎葉軍應被俘虜吐谷渾普通兵卒要求,將那些俘虜的貴族們盡數處死于湟水河畔。大部分被俘虜的吐谷渾兵卒,在大仇得報之后,都果斷主動投效,成為了大唐碎葉軍的輔兵。對于剩下的少量猶豫不決者,張潛也沒有難為他們,分給他們每人五十斤糧食和一把繳獲來的兵器,讓他們各自回家。

  緊跟著,張潛的“仁德”和“惡毒”之名,就傳遍了吐谷渾各部。

  那些平素被貴族們盤剝過甚,卻不甘心永遠食不果腹的吐谷渾牧人們,對唐軍的到來非但毫不畏懼,甚至心中隱隱帶上了幾分期盼。而那些各部的頭人,薩滿,長老們,則恨得咬牙切齒,將一個又一個邪惡的頭銜和一幢又一幢他們自己做過的惡行,不要錢般加在張潛的頭上。

  只可惜,造謠和污蔑,阻擋不了唐軍前進的腳步。在吐谷渾輔兵們的帶領下,唐軍沿著黃河源頭一路推進,順順當當地就穿過了赤嶺,殺向了百谷山三姓四十八部的老巢。沿途所有城池堡寨,都是一擊而破。甚至還有一些堡寨,沒等唐軍到來,就被造反的吐谷渾牧奴們自己攻破,所有來不及逃走的貴族、頭人和薩滿,全都被牧奴們踏在了腳下。

  對于吐谷渾底層百姓自發的起義行為,張潛舉雙手歡迎。只要義軍的頭領前來投靠,他就以大唐同平章門下三品的身份,當眾舉薦并委任對方為新的縣令、都尉和刺史。并且宣布,原先吐谷渾貴族名下的牲口、牧場和家財,全由起義者自行處置,唐軍分文不取。

  如果義軍希望加入碎葉營,或者舉族內遷,他也毫不猶豫地選擇接納。擇其中青壯者,進入輔兵營,交給教導團的弟兄訓練整頓。老弱和婦孺,則發給糧食、種子和繳獲來的牲畜,由唐軍護送前往甘州安居,正式成為大唐的百姓。

  如此一來,唐軍越戰,隊伍的規模越大,一路勢如破竹。

  半個月之前,唐軍連克了宛秀、武寧兩城,威逼百谷山。山頂的吐谷渾慕酋長容道奴和白、赫連兩姓的大族長,不敢等死,主動放棄了老巢,退向了白水城。

  十二天前,唐軍兵臨白水城下,吐谷渾三部四十八姓再度慘敗,不得以渡過了黃河源,退入了樹墩城。

  十天前,唐軍追至樹墩城下,下達最后通牒,給出十日時間,勒令慕容道奴帶領慕容、白、赫連三姓的長老們,出城請罪,接受唐軍處置。

  昨天,唐軍主力忽然出現在二十里遠大莫門城外,采用圍點打援戰術,將遠道而來的吐谷渾莫離、牛、庫澤三姓的兩萬大軍,盡數全殲,黃河水為之變赤。

  今天早晨,最后通牒時限已過。唐軍主力返回樹墩城外,發起最后的總攻,二十八門青銅炮輪番射擊,將吐谷渾守軍炸得魂飛膽喪。

  “邱參軍聽令,你去告訴慕容勃勃,復仇的時間到了。炮擊停止之后,我會派人為他炸開樹墩城的西門。屆時,你和他帶領他麾下的輔兵,充當先鋒!”臨時搭起的中軍帳內,張潛抓起一支令箭,交給了躍躍欲試的邱若峰。

  “遵命!”邱若峰快步上前,接過令箭,隨即轉身狂奔而出。仿佛走得慢了,任務就會落在別人頭上一般。

  “逯得川,你帶本部人馬,現在就出發,拿下四十里外的莫離驛。扎緊口袋,不準放走一人漏網!”信手抓起第二支令箭,張潛高聲吩咐。

  “末將得令!”逯得川躬身領命,隨即,也快速跑出中軍帳,身體靈活得如同一頭正在外出尋找食物的虎豹。

  “張思安,你帶本部兵馬,再點起三千吐谷渾輔兵,向南威逼星海城。告訴那邊的赫連刺史,何去何從,給他十天自行選擇!”

  “楊成梁,你帶本部兵馬和三千輔兵,去接管芒拉寨,將那里的牧場和牲畜,重新分給當地百姓。如果哪個頭人膽敢不服,立刻以謀反罪懲處,不必請示!”

  “路廣廈…”

  “唐塔…”

  令箭一支接一支傳了下去,中軍帳內,迅速變得空空蕩蕩。而中軍帳外,炮擊聲漸漸停歇,吶喊聲、廝殺聲,宛若山崩海嘯。

  張潛稍稍緩了口氣,在帥案后坐穩了身體,信開了昨天半夜時剛剛接到的密報。

  預料中的血腥動蕩,終究還是在長安爆發了。與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一樣,韋后一方幾乎在穩操勝券的情況下,被太平公主打了措手不及,全軍覆沒。

  毒殺唐中宗李顯的罪名,最終還是扣到了韋后頭上,雖然任何人都拿不出證據。

  安樂公主和他的丈夫,聽聞韋后跳城“自盡”的消息之后,方寸大亂,居然使出了棄軍潛逃的昏招。結果,沒等二人逃到洛陽,就被太平公主的兒子薛崇簡率部追上,斬殺于道。

  冠軍大將軍韋播在叛軍攻打大明宮之際,誤信上官婉兒傳來的“懿旨”,按兵不動。待天明之后,發現堂姐韋后以及韋氏家族的俊杰們,全都因為自己愚蠢而死,羞憤之下,拔劍自盡。

  于闐營五千精銳,除了戰死在大明宮中的九百余人之外,其余皆被太平公主麾下的武將們瓜分殆盡。

  宗楚客,紀處訥等“妖后余黨”,一百七十余位在京官員,無論職位高低,盡數被殺。

  少帝李重茂被太平公主趕下了皇位,封為溫王,關在府邸閉門讀書。

  李顯生前最不喜歡的兒子譙王李重福,出人意料地得到了“群臣”的擁戴,登上皇位,改元“中元克復”。

  李重福登基之后,加封太平長公主為鎮國太平王,賜予開府建牙之權。

  相王李旦因為做事謹慎,官職依舊是輔國太尉,只是據說受到了驚嚇,身體染恙,所以抱病不出。

  崔湜、岑羲等人都得到了升遷,迅速填補了宗楚客、紀處訥等人空出來的位置。竇懷貞親手斬殺了自己續弦夫人,韋后的奶娘明志,也被既往不咎!

  上官婉兒,則因為巧施妙計詐取了西便門,在關鍵時刻帶領勤王兵馬殺入了大明宮,被加封為御使大夫。成為武則天時代結束之后,唯一一位非皇族的女性外朝高官。無論最終歸宿如何,憑此職位,就足以名留史冊。

  得知張潛在湟水畔擊潰了突然出現的吐谷渾人,又順勢殺過了赤嶺,在鎮國太平王的建議下,新君李重福增張潛爵位為開國涼公,并讓他取代牛師獎,擔任安西大都護府大都護,統管碎葉、疏勒、于闐、龜茲四鎮。

  至于是誰暗中指使吐谷渾,并給他們提供了大量的手雷,讓他們截殺張潛。按照駱懷祖送來的情報,太平王和新皇帝,都沒打算再提。

  在密報的末尾,駱懷祖還特意提到,白馬宗死灰復燃。高僧慧范準備在長安大興土木,重建一座新的白馬寺。而這座白馬寺的第一位捐助者,就鎮國太平王李令月。

  歷史的一部分,似乎已經脫離了原來的軌道。

  另外一部分,卻似乎還在沿著原來軌道繼續前進。

  至于本時空的歷史最后到底會走向哪一方,張潛已經徹底無法看清楚。

  “大師兄,大師兄,巴陵郡王又來了,說是有要緊事,想面見大師兄!”中軍帳外,忽然響起了甘州刺史郭怒的聲音,隱約帶著幾分興奮,“他人已經到了軍營門口,要不要我把他帶進來?!”

  “巴陵郡王,他居然還沒死心?”張潛的眉頭挑了挑,沉聲詢問,隨即,又搖搖頭,沉聲命令,“不必,讓他先等一會兒,你自己先進來,我找你有事安排!”

  “是!”郭怒答應一聲,興沖沖地走入中軍帳內。連氣兒都顧不上喘均勻,就躬身行禮:“大師盡管吩咐,是提前去為弟兄們準備糧草輜重,還是返回中原聯絡各路英豪,師弟我…”

  “不急!”張潛吸了一口氣,輕輕擺斷。然后,上下打量已經成年的郭怒,心中百味陳雜。

  他在昨天夜里,就已經知道自己為何在第一次見到李隆范之時,就舉止大失方寸的原因了。盡管,他非常不愿意相信這個結果。

  “大師兄,那還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您盡管吩咐就是,師弟我唯你馬首是瞻。”郭怒被他看的心里發虛,再度拱起手,低聲催促。

  張潛又深吸了一口氣,雙手緩緩扶住了帥案,“你到底是相王的人?還是臨淄王的人?什么時候投靠的他們?在我認識你之前,還是認識你之后?”

  “冤枉!大師兄我冤枉!”郭怒聞聽,立刻扯著嗓子高聲喊冤。“我的確跟李隆范是舊相識,但是,我卻跟相王和臨淄王,以前都素無往來!”

  “何必呢,二師弟,你會做,我也會查。無憑無據,我又何必把你叫過來詐你?”張潛也不生氣,靜靜地等待郭怒自己喊了個夠,才繼續低聲說道。“更何況,從我離開長安之時起,駱懷祖那邊就幾乎失去了聯絡。待我率部殺過了赤嶺,聯絡反而重新變得通暢。長安城內發生叛亂的消息,只用了十幾天,便送到了我手上。”

  “冤枉!大師兄,我從沒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郭怒又驚又怕,本能就想摸懷里的護身手銃。然而,忽然想到,此物乃是張潛親手為自己打造,對方不可能沒有防備,登時,手臂又軟軟地垂了下去。

  “我沒問你是否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我只是想弄清楚,你什么時候投奔的別人。”張潛見此,心中愈發如同明鏡一般。嘆了口氣,他從帥案后站了起來,緩緩走向郭怒。落在地上每一步,仿佛都重逾萬鈞。

  “我,我…”郭怒被逼得連連后退,最終,脊背卻頂在了中軍帳璧上,退無可退。只好咬著牙抬起頭,低聲咆哮,“大師兄,你說過自己不想當皇帝!而你又對韋后和太平長公主都不滿意,也不看好李重福!這世間,除了新君之外,只剩下了相王和臨淄王那邊。為了你和三師弟,為了咱們的六神商行,我也得未雨綢繆!”

  “所以,你就跟相王父子倆一拍即合什么時候?現在說,還來得及?”張潛停住腳步,繼續追問,雙手在不知不覺間,又握成了拳頭。

  郭怒以前犯錯之時,沒少挨過他的教訓,當即,本能地縮起了脖子,雙手捂臉,高聲求饒,“大師兄饒命!是你被逼前往安西的時候!不是相王,是臨淄王,李奉御。咱們一起喝過酒,他人也不錯。我想給大伙找個靠山!大師兄,我不是咒你去死。我害怕,我那會兒真的很害怕!萬一你一去不回,太平長公主動動手指頭,就能滅了我和三師弟九族!”

  他了解張潛的脾氣,知道自己這次,即便不死,也少不了一頓胖揍。然而,預料中的拳頭,卻遲遲沒有砸下來,只聽見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唉——”

  “大師兄饒命,我真的沒做任何對不起你和三師弟的事情。”悄悄將手指張開一道縫隙,郭怒從手指縫隙看向張潛,小心翼翼地補充。“我只是,我只是覺得,臨淄王如果能夠當皇帝,一定是有道明君。而咱們現在就跟他聯手,在他做了皇帝之后,六神商行肯定無論做什么事情,都無往不利!”

  “唉——”回答他的,又是一聲長嘆。剎那間,張潛仿佛老了七八歲,轉過身,背對著他,低聲命令,“來人,送郭刺史去偏帳休息。”

  “大師兄,大師兄,你聽我說!”郭怒激靈靈打了個哆嗦,雙膝跪地,流著眼淚繼續高聲自辯,“你自己不想當皇帝,又跟太平公主勢不兩立!如果擁立新君,臨淄王肯定是最好選擇。你怎么處置我都行,甚至可以殺了我,但是,你卻不能不仔細考慮清楚,接下來究竟何去何從!”

  “我不殺你!”張潛回過頭,臉色鐵青,卻沒有任何殺氣。“你先去休息吧,我會派人接管你以前負責的那些事情。包括商行里的一切。”

  “大師兄,那巴陵郡王和臨淄王那邊…”郭怒心里忽然一松,卻依舊滿懷期待地追問。

  如果張潛接受了他的提議,兄弟之間情分雖然已盡,將來,卻依舊可以同殿為臣。屆時,他會慢慢讓大師兄和三師弟明白,自己現在用心良苦。屆時,雙方即便不能做朋友,至少也不會老死不相往來,甚至反目成仇。

  然而,張潛的回答,卻又一次出乎他的預料。

  “我來的那個地方,沒有皇帝!”將目光從郭怒臉上收回,緩緩掃向周圍所有心腹,張潛鄭重宣告,“我相信,再英明的帝王,不如沒有帝王!”

  “轟隆!”窗外,忽然間狂風大做,電閃雷鳴。

  天變了,云端仿佛有無數神明,憤怒地揮舞起了兵器,向著人間大聲咆哮。

全書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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