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乎等于直接告訴張潛,不要去見新皇帝了。去了,恐怕也是徒增煩惱!
已故的大唐中宗皇帝李顯,最大的優點就是,骨子里依舊保持著最后一絲人性的良善。所以明知道自家弟弟李旦和妹妹李令月都不是省油的燈,也始終沒有學他的老娘武則天,向骨肉至親舉起屠刀。
但是,除了基本人性未失這個優點之外,李顯身上,還同時具備陰柔、狡詐、多疑、善變等諸多復雜的灰暗特性。這些特性,讓他很難得到別人發自內心的尊敬。然而,卻讓他能夠迅速適應武則天晚年復雜的政治環境,并且在坐上皇位之后,將威脅到自己的權臣挨個“陰”得死無全尸!
而新君李重茂,卻僅僅繼承李顯身上那一絲良善,皇位怎么可能坐得安穩?莫說太后韋無雙做夢都想當武則天第二,就是太后韋無雙念在跟神龍皇帝的夫妻之情上,可以控制住自己的野心,其他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哪個會因為皇帝年紀小,心地善良,就自愿收起利爪和獠牙?
所以,先后效力過三任皇帝,看慣了腥風血雨老太監高延福,一點兒都不看好小皇帝的未來。小皇帝求他悄悄向張潛傳話,礙于李顯生前對自己的恩遇份上,他不忍拒絕。但是,感覺到張潛對自己的尊敬和友善之后,他又打心眼里,不愿意將張潛拉進皇權爭奪這個爛泥坑!
然而,讓高延福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已經暗示得如此明顯了,張潛的回應,居然跟他期盼的截然相反!
只見后者,稍稍猶豫了兩三個呼吸時間,便果斷向他拱起了雙手,“既然是圣上托您老給晚輩傳達口諭,晚輩不敢不奉詔。有勞前輩替晚輩安排!如果晚輩所料不差,太后最遲在后天,就會召見晚輩入宮奏對。”
“你,你說什么?用昭,老夫可沒跟你開玩笑!”發現自己的一番善意暗示,全都打了水漂,高延福頓覺好生無力。抱著最后一線期待,再度用極低的聲音提醒。
“煩勞前輩安排,晚輩臨去西域之前,的確有必要見圣上一面。”知道高延福對自己沒惡意,張潛笑了笑,回答得更為清晰。
“你?真的確定?”高延福兩眼圓睜,上下打量張潛,實在弄不明白,對方今天到底吃錯了什么藥。
滿朝文武之中,受到過應天神龍皇帝知遇之恩者,加起來恐怕不下半百。并且其中絕大多數,從李顯手里得到的支持力度,都不比張潛低。
只是別人都沒張潛這一身本事,功勞立得太少,才發跡得慢了一些而已。若是那些人也立下了跟張潛同樣的功勞,眼下甭說一個虛銜特進,就是位列三公,都不稀罕!
眼下那些人全都把眼睛閉起來,假裝新皇帝根本沒登基。張潛憑什么沖在最前頭?
論權力、實力和影響力,張仁愿、牛師獎、程伯獻這三位,哪個不在他張潛之上?人家三個肱骨老臣,都選擇了隔岸觀火,他一個根基不穩的后起之秀,又跳出來顯哪門子孤忠?
“您老放心,晚輩見圣上一面,聽他完話就走。不會做自己力不能及之事。”清晰地感覺到了高延福目光里的勸阻之意,張潛繼續笑著拱手。年青的臉上,寫滿了坦然。
“也罷,隨你!”高延福無奈,只好嘆息著點頭。“老夫回去之后,便會著手安排。反正…”
稍微猶豫了一下,他又嘆了口氣,輕輕搖頭,“反正只要你不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平安回到西域,應該還沒問題。不過,接下來路,就得你自己走了,老夫已經交卸了宮里的所有差事,沒力氣,也不可能再幫上你任何忙了!”
“晚輩明白,無論如何,晚輩都對前輩的尊敬,不會有絲毫衰減!”張潛笑了笑,輕輕點頭。
對于高延福,他原本也沒指望更多。此公能從唐高宗李治時期活到現在,并且還先后受到武則天和李顯母子兩個的信任,就不可能是一個會沖動行事的人。此公今天能幫自己幫到這個份上,應該已經突破了以往的極限。自己如果還貪心不足的話,結果肯定適得其反!
不過,對于高延福已經承諾的事情,張潛卻毫不懷疑其兌現的能力。因此,在接下來的一天多時間里,他與張旭、駱懷祖一道,反復推測新皇帝李重茂在皇宮里與自己“巧遇”之時,可能說出的話,并且針對性地,準備了多套回應方案。
李重茂的母親出身不高,所以,眼下李重茂得不到任何來自其母親家族的支持。而李氏皇族,眼下對李重茂的態度也不是很明朗。如果李重茂不甘心永遠做一個傀儡,就必須主動在文武官員中尋找一個可靠的依仗。而不屬于任何勢力的張潛,明顯是一個最好的拉攏目標。
只是,在韋后的眼皮底下,年僅十五歲的李重茂,想要不引起任何懷疑地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會非常困難。同時,張潛的應對,也必須拿捏好分寸,既不讓李重茂感覺失望,也不至于引起韋后的猜忌。雖然,雖然派遣竇懷貞前來探聽張潛什么時候,需要什么條件,才能夠離開長安,其中猜忌的意思已經很明顯。
這番準備,也果然沒有白費力氣。兩天后的下午,張潛奉詔申時入宮覲見太后,面陳前往安西都護府之后,治理地方和整軍備戰方略。在通往紫宸殿的半路上,恰巧與結束了一天學業出來散心新君李重茂“不期而遇”。
這并不是二人第一次見面。李顯去世之后,張潛在坐鎮玄武門期間,就隔著許多人,向新君行過禮。而為數不多的幾次上朝過程中,作為正二品特進,他的位置也相對靠前,更是將新君李重茂的模樣和表現,都看了個清清楚楚。
但是,以往歷次見面,李重茂都是跟在太后韋無雙身邊,大氣都不敢多出。今天左右只有幾個太監和侍衛相伴,此人立刻變得活潑了許多。竟然沒等張潛下拜,就搶先一步,雙手托住后者的胳膊,“特進無需多禮,此處并非朝堂,而特進還有要事在身,不宜在虛禮上耗費時間!”
“謝圣上!”張潛原本就不愿意向一個小孩子下拜,立刻順勢站直了身體,拱手稱頌。“微臣張潛,恭祝圣安!”
“安,安!”李重茂笑著松開胳膊,連連點頭,“張卿也身體安康。朕以前多次聽父皇提起過,張卿文武雙全,乃國之干城,心中仰慕已久。本以為,在父皇為張卿專設的慶功宴上,能替父親把盞,敬張卿幾杯,以洗征塵,卻不料…”
說著話,他的眼圈就開始發紅,緊跟著,淚水便淌了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