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叫幾個人去地窖里,把去年陳的高粱酒取五百壇子裝車,星夜送到咱家莊主城內的府邸去。”
“張永,你套上馬車,把風雞、黃羊、牦牛肉干,各自裝二百斤,也趕緊送那邊去。”
“張朋,你別愣著,去準備上好的無煙木炭,莊主不喜歡聞泥炭味道,城里的任管事早就說過…”
“張克,讓你去弄一對兒大雁,你弄回來沒有。啥,冬天,冬天你不會買么?長安城周圍三百里,我就不信連個獵了大雁養在家里留著賣好價錢的都沒有!”
“張久良,你別瞎跑,把燈籠掛起來,把家門口照得亮亮的。莊主馬上就回來了,咱們先討個吉利!”
夕陽下,小張家莊崔管事揮舞著一根紫檀木做的拐杖,將家丁們指揮得團團轉。
他今年才五十出頭,腿腳利索得可以一口氣爬半座山,根本不到需要拐杖來支撐身體。然而,終日卻拐杖不離手。指揮家丁們干活時,每每將拐杖揮得虎虎生風。
若是換作平時,家丁們少不得會貧上幾句,或者陽奉陰違地偷上一會兒懶。而今天,所有家丁卻像脫胎換骨一般,個個都抖擻起了精神,將崔管家的安排,完成得不折不扣。
莊主馬上要回來了!帶著遠征漠北三千安西精銳,回長安向皇上獻捷!而據長安城內流傳的小道消息,朝廷給自家莊主定下來的賞格是,參照當年李靖、李籍聯手滅突厥之戰!(注:徐世績在此戰后,封英國公。)
有道是,宰相家的門房四品官兒。國公府的家丁,雖然比不得宰相府的門房,相差也不會太多。更何況,自家莊主對手下人向來寬厚,幾年下來,有不少運氣好的家丁非但被脫了奴籍,還當上的軍官。大伙在他回來的時候好好干,說不定下一次好運氣就會落在自己頭上。
“崔伯,我家今年樹上結的柿子,算不得什么好東西,但保證比外邊買的強。斗膽送給縣侯嘗個新鮮。”
“崔伯,剛殺的公雞,送給縣侯燉蘑菇吃。知道您家里頭不缺這個,可畢竟是鄉親。縣侯殺突厥回來,大伙多少表示一點心意!”
“崔伯,我家的小米,給縣侯熬粥喝。我記得,前年縣侯住在莊子上的時候,您還專門去替他買過這個。”
“崔伯…”
也有小張家莊百姓,背著筐子,拎著袋子,來到新城縣侯別院門口,笑呵呵地將自己認為最好的吃食往里送。
崔管家則一改多年前那種債主嘴臉,一邊命令家丁將鄉親們的禮物收好登記,一邊躬著身子給大作揖道謝。“各位高鄰心意,小老兒先替我家莊主愧領了。等莊主給皇上那邊交卸了差事,一定會在院子里擺酒,向大伙致謝。屆時,還請大伙千萬不要客氣!”
“看你說的,崔伯。張縣侯請客,是給大伙臉呢,大伙還能不接著!”
“是啊,我等就盼著當面向縣侯敬一杯酒,借他點福氣呢!”
“要不是縣侯,我家孩子到現在還是睜眼瞎呢!要謝,也是我們先謝縣侯!”
“就是,就是…”
鄉親們七嘴八舌地回應,每個人臉上都泛著興奮的光澤。
如今小張家莊,在京畿一帶,可是大大的有名!不僅僅是因為這里出了一位年紀輕輕就率部橫掃突厥的縣侯,還因為這是一塊風水寶地,幾乎家家戶戶都豐衣足食。
在小張家莊,只要你肯賣力氣,無論是男是女,就不愁養活不了自己。六神商行、香水作坊,高粱酒作坊,玻璃作坊,還有專門養牦牛的牲口場,永遠需要人手幫工。而這些地方擇人的標準之一,就是知根知底,有熟悉的鄉親推薦作保。
推薦別的莊子后生來干活,哪如推薦自家孩子?自家孩子推薦完了,當然要推薦自家親戚!自家沒有那么多近親,那遠的,拐著彎的,七繞八繞的,若是求上門來,總也得幫襯一下不是?當了保人,積德行善,走到外邊去,自然就會被高看一眼。
“崔伯,張縣侯的車駕如今到什么地方了?是先回城里,還是先到這邊?”還有幾個公差打扮的人,涎著臉湊到門口,小心翼翼地向管家打聽。“我家縣令,知道縣侯公務繁忙,不敢過來打擾,所以派我等先過來聽侯您老差遣。等縣侯不忙的時候,他再來登門拜見。”
“上午的消息,是大隊人馬已經到了灞橋驛!”對于公差,崔管家卻不像對待鄉親那么客氣。立即收起了笑容,一板一眼地回應,“但縣侯這次,是押著突厥皇子、宰相、大將軍等人一起回來的,恐怕光是跟有司交接,就得忙上一整天。等交接結束,具體在金城坊的侯府安歇,還是到莊子上來,還得兩說。不過,你們公務繁忙,沒必要在這里候著消息。這邊有鄉親們看顧,不會出什么亂子。”
“就是,就是,哪個活得不耐煩了,前來搗亂,不用勞煩衙門,鄉親們自己就收拾了他。”
“就是,縣侯連突厥大汗都給直接劈了,哪個活得不耐煩了,才敢來他莊子上搗亂!”
“幾位差爺放心,鄉親幫忙看著呢,不用勞煩你們!”
鄉親們立刻接過話頭,替崔管家“送客”。張縣侯出征得勝回鄉,是個喜慶的事情,門口忽然出現幾名官差,得多晦氣?所以,能趕遠遠的,就盡早趕遠遠的,別讓他們在這里礙眼!
正七嘴八舌說得熱鬧之際,莊子前方小路盡頭,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跟著,軍器監左丞任琮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在十幾名名隨從的簇擁下,如飛而至。隔著老遠,就向崔管家揮動手臂,“管家,開正門,收拾好屋子。大師兄今晚要來莊子上安歇!”
“啊——”先前還安排人手往城里送酒送肉的崔管家猝不及防,立刻楞在了當場。直到任琮已經策馬沖到了身邊,才又在家丁的提醒下,回過神來,搓著手大叫:“來人,來人,趕緊開大門,掛燈籠。縣侯回莊子了,縣侯回莊子了!”
“縣侯回莊子上了!”
“張縣侯回來了!”
“張縣侯…”
四下里,鄉鄰們又驚又喜,一邊奔走相告,一邊踮起腳尖準備看熱鬧。
然而,讓大伙失望的是,接下來回到莊子上的,卻不是凱旋歸來的張潛,而是軍器監右丞郭怒。緊跟著到來的,則是褒國公段懷簡,秘書少監賀知章和書院山長張若虛。又過了一會兒,還有幾輛女子乘坐的雕花香車,也在薄暮下,肆無忌憚地駛入了張家正門。
直到天色完全變黑,新城縣侯張潛本人,才終于在數十名親兵的保護下,出現在大伙的視線之內。但是,看到他風塵仆仆的模樣,鄉親們也不敢耽擱他太長時間,笑著湊上前打了幾聲招呼,就各自散去歇息。
當晚,張潛就在自家莊子大排筵席,招待前來探望自己的各位賓朋。
賀知章和張若虛,都是他的半個長輩,一年半時間沒見面,來探望他這個晚輩,禮節上毫無問題。
褒國公段懷簡非但是他的朋友,并且還是六神商號的幕后大股東之一,得知他歸來,第一時間趕過來為他夜風,也是應該。
至于任琮和郭怒,非但是他的下屬,還是他的師弟,平素就把他的莊子當做自家一樣,根本算不得什么客人。無論什么時候出現,都不突兀。
但是、小辣椒任盈盈和郭怒的妹妹又聯袂而至,就讓張潛無法不感覺驚詫了。然而,當看到郭家小妹與任琮不經意間對上的眼神,以及任盈盈面對段懷簡之時的神態,頓時,他心里又一片了然。
在平均年齡才三十多歲的大唐,每個人的生命都耽擱不得。他在過去的一年半時間里,率領弟兄們于西域縱橫馳騁。別人的日子,當然不可能停留在他離開那一瞬。
任琮馬上就要及冠,按照大唐規矩在,早就該娶妻生子了。而以任琮如今的前途和他本人在六神商行的重要性,娶個不知根知底的女人進門,遠不如娶郭怒的妹妹。
至于段懷簡與任盈盈,想必也是如此,只是二人原本就有些兩情相悅,只是門第上差距太大。而最近兩年,任琮憑著在軍器監做出的成績,剛好補上了家族在這個方面的短板。
“看什么看,就差你了。當初你還欺騙老夫,說在等同門師妹!”見張潛的目光不停地在另外兩對鴛鴦身上轉圈兒,張若虛忍不住放下酒盞,沉聲翻起了舊賬。
“等他的師妹?”賀知章聽得滿頭霧水,瞪圓了一雙醉眼看向張潛,愣愣地詢問,“他什么時候又有了師妹?他們墨家的山門又開了?實翁,你沒來由的,怎么把長輩架子還端起來了?我明白了,前一陣子長安城里傳言,你那外甥女特地被圣上恩準,回家自行擇婿,乃是為了用昭。啊,這下可好了,俗話說,娘舅如父,用昭真的成了你的半個兒子,你再也不用遺憾了!”
“季翁,我師兄旅途勞頓,不勝酒力,請準許晚輩代替師兄,先敬您老!”發現張若虛胡子已經開始往上飄,任琮趕緊站起身,端著酒杯將話頭往別處岔。
“飲勝!”賀知章果斷閉嘴,端起酒杯與任琮互碰,笑得如同一只偷了雞的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