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一股空蕩蕩的感覺,就在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心底油然而生。
雖然二圣臨朝是他親手操弄出來的,雖然他的身體情況,早已不準許他繼續為朝政操勞,雖然到目前為止,朝堂上的大部分事情,韋后還會向他求教。但是,當看到妻子像自己當年一樣,被群臣前呼后擁之時,他心中的失落感覺依舊無法抑制。
“圣上今日身體可是大好了?臣妾剛才聽到御花園這邊雷聲陣陣,就知道肯定是圣上在試用火雷彈。過來一看,果不其然!”韋后也發現了自家丈夫的存在,甩開女兒和臣子,滿面春風地走向四輪車。
“好多了,只是依舊站不起來。”李顯非常勉強地笑了笑,原本想喊妻子的名字,話到了嘴邊,卻又換成了正式稱呼,“圣后今日朝堂沒事么,怎么帶著一大群臣屬到御花園里來了?”
“還不是圣上弄出來的動靜太大,讓廷議難以為繼?!”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李顯的心態變化,韋無雙嬌笑著回應,“所以,我只好把幾位肱骨重臣,全都帶到了御花園這邊。一則讓他們拜見一下圣上,免得他們終日對圣上牽腸掛肚。二來,則是也讓他們也親眼看看,雷聲究竟因何而起。”
“嗯——”李顯的心情,瞬間就舒坦了許多,手捋胡須,輕輕點頭。
“兒臣拜見父皇,父皇安康!”安樂公主和武延秀兩個,也雙雙上前,向李顯行禮。彼此的臉上,全都帶著幸福和滿足的笑容。
雖然打心眼里不喜歡武延秀,但是,看到自家女兒婚后就像沾了露水的花朵般精神煥發,李顯心情,依舊又好了許多。
將兩手前伸,他笑著做攙扶狀“免禮免禮!這里又不是朝堂上,如此正式作甚?你們兩個今天怎么也有空到宮里來看父皇了?”
“是曲江池的蓮子成了所以特地采了一些,送入宮里來孝敬父皇。”安樂公主的嘴巴如同抹了蜜一般每一句話都甜得發膩。“雖然比不上父皇宮里的貢品,但是勝在新鮮。早晨摘中午就能吃到。”
“蓮子都能吃了?”李顯楞了楞迅速左顧右盼,隨即,就笑著搖頭,“朕這日子過的都把季節給忘了果然,這都盛夏了,再不吃,蓮蓬就老了。”
‘都盛夏了,您將朝政交給皇后都八個多月了!’薛思簡在心中,偷偷嘀咕。對李顯的糊涂充滿了同情。然而,看向韋后的目光中同時卻寫滿了崇拜。
“父皇有福,凡事都不用操心所以日子過得就快。”安樂公主反應極為迅速順著李顯的話頭大拍母親的馬屁,“來,讓兒臣推著您。咱們一家四口洗了手去吃蓮子。夫君,你來搭把手!”
“我,哎!圣上,請恕微臣僭越!”武延秀楞了楞,隨即又驚又喜。果斷向李顯告了一聲罪,然后快步走向四輪車之后。
“胡鬧,群臣都等著看火藥彈呢!”韋無雙心中像喝了冰水般爽快,笑著橫了安樂公主一眼,低聲教訓。“你可以推著你父皇,然后咱們一家三,一家四口看火藥彈發威。”
“是!”安樂公主目的原本也不是給李顯和韋無雙兩個吃蓮子,答應一聲,拉起武延秀,快步走到了李顯的身后。
薛思簡和高延福兩個,連忙讓出位置,將四輪車交給了公主和駙馬。而蕭至忠、宗楚客、竇懷貞、岑羲等大臣,則聯袂上前,拜見李顯。
只有昭容上官婉兒,既在李顯身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不能算作肱骨重臣。一時間,向前也不是,躲起來也不是,竟然有些形單影只。
“上官昭容,你也過來,替圣上撐傘。”韋無雙最近心情正好,對上官婉兒這個既不受寵,又能替自己出謀劃策的昭容,毫無排斥之意。反倒笑了笑,主動給對方找臺階下。
“是,圣后!”上官婉兒比韋后年齡大,卻因為成年之后一直沒受過什么顛簸,也沒生過孩子,看起來比韋后還要年輕幾歲。聽到前者的吩咐,她立刻溫溫柔柔地答應了一聲,隨即,從宮女手里接過一把遮陽傘,也快步走到李顯的四輪車旁,雙手輕輕撐開。
遮陽傘是六神商行夏天才上的新貨,大股東之一段懷簡,專門送了一批進宮,請皇帝陛下“嘗鮮”。
該傘的傘面非常大,但骨架卻用了一根細細的中空鑌鐵管,因此比起常見的竹傘和宮里專用的羅傘,都輕便許多。即便像上官婉兒這種文弱美婦打在手里,也不顯得沉重,反倒又給她平添了三分韻味。
李顯的內心深處,忽然涌起一股濕熱的沖動。然而,他終究是個自律的帝王,干不出立刻拖著美人入宮臨幸的荒唐事情。因此,深深吸了幾口氣,先吩咐蕭至忠等肱骨重臣免禮。然后才笑著對上官婉兒擺手,“不用打了,朕想曬曬太陽,先前才沒讓高延福他們打傘。你就跟在皇后身邊吧,她如果需要,你就打給她。”
“是!”上官婉兒溫順地躬身,隨即,將傘移動到了韋后的頭頂。
韋后生得白凈嬌嫩,雖然年紀大了,依舊不想把自己曬黑。因此,也沒有阻攔上官婉兒為自己撐傘,只是笑著向對方點頭致意。
一家四口,迅速又變成了一家五口。安樂公主頓時覺得心里好生不舒服。然而,她卻知道上官婉兒在自己父親和母親心中的分量。因此,強壓住心中的不快,笑著向李顯請示,“父皇,您想去哪邊?兒臣推著您去?就像您在兒臣小時候,推著兒臣那樣!”
李顯心中的欲望,迅速被舐犢之情驅散。笑了笑,柔聲回應,“你母后想看火藥彈的威力,朕剛才正準備親手發射一次。投石車就在那邊,你推朕過去!”
“圣上不可!”蕭至忠大吃一驚,本能地出言勸阻,“火藥彈乃是兇器,臣等皆不熟悉其情況,您乃九五之尊,萬萬不可以身犯險!”
“圣上,請聽微臣一言。操作投石車這種粗笨事情,交給武夫即可。圣上沒必要親自動手!”宗楚客不甘落后,也緊跟著挺身擋在了四輪車前。
紀處訥、竇懷貞、岑羲、韋溫等,互相看了看,默默跟上。雖然沒有開口,表現出來的態度且非常清晰,不愿意李顯親手去操作投石車和火藥彈這種危險巨大的武器,以免稍有不甚,就將自己推入絕境。
“嗯?”李顯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臉上烏云翻滾。
然而,還沒等他來得及發火,韋后的聲音,已經在他身邊快速響起,“諸卿且放寬心,有薛思簡和高延福在,圣上肯定沒事!”
隨即,又輕輕握住李顯的一只手,她笑著補充,“圣上,臣妾跟你一起去。你放第一顆,臣妾放第二顆!”
“無雙果然知我!”李顯心中的怒火,迅速被柔情澆滅,對妻子的稱謂,不知不覺又改回了以前的習慣。
“圣上,臣妾與圣上向來都是一體。”韋后接過話頭,回答得無比溫柔。
夫妻兩個人之間剛剛出現的隔閡,轉眼就被撫平。無論是打傘了上官婉兒,還是推車的安樂公主,都佩服得恨不能五體投地。
而蕭至忠、宗楚客等人,雖然依舊不放心。卻也知道,自己繼續攔阻下去,除了讓李顯覺得掃興之外,不會有任何效果。所以,只能讓出道路,滿臉擔心地跟在了四輪車后。
韋無雙看了眾人一眼,果斷開始發號施令。
“薛思簡,去檢查火藥彈,提前做好準備!”
“高延福,你伺候圣上的時間久,等會兒圣上施放火藥彈,你在旁邊打下手!”
“宗仆射,你也是武將出身,又兼任兵部尚書,你來放第三顆!”
“韋將軍,第四顆你來放!”
“武延秀,第五顆你來!”
雖然是第一次接觸火藥彈,然而,她的安排卻無可挑剔。眾人聽罷,皆凜然領命,然后各自開始忙碌。
李顯心中,忽然又涌起幾分失落。然而,他卻果斷自己將這份失落壓了下去。
妻子是為了他的安全,才給眾人分派任務。雖然獨斷了些,出發點卻沒錯。權力是他自己交出去的,不能怪妻子。如果連這種小事,他都生氣的話,那當初又何必把妻子扶上去,替自己處理朝政?
正默默地自我安慰之際,一切準備工作已經就緒。薛思簡和高延福兩個,飛快地返回來匯報。
李顯長長吐了口氣,將心中的不快感覺吐了個干凈,隨即,在高延福的手把手伺候下,他成功點燃了火藥彈的引線。親眼看著一百步外,又被炸得濃煙滾滾。他心滿意足地將身體靠在四輪車的椅背上,左顧右盼。
他看到妻子、女兒和上官昭容,都被火藥彈的爆炸聲,嚇得捂住了耳朵。
他看到蕭至忠、宗楚客等肱骨重臣,一個個身體本能地后仰,嘴巴大張,手腳不受控制地顫抖。
他看到皇宮里的雕梁畫棟,在爆炸的回聲中戰栗。
他看到陽光從天上照下來,將身邊一草一木,都照得無比明亮。
這是朕的臣子,進獻給朕的!忽然間,他覺得好生自豪,又底氣十足。
即便無法站起身,即便沒有體力和精力再管朝政,大唐依舊是他的,他依舊牢牢掌控著全局。
他有忠心耿耿的張仁愿,他有忠心耿耿的牛師獎,他有老成持重,做事滴水不漏的楊綝。他還有,夠創造奇跡,并且愿意不斷為他創造奇跡的后起之秀張潛!
忽然覺得,今天身邊好像缺了一個人,李顯楞了楞,猶豫著詢問,“無雙,楊中書怎么沒有入宮?朕可是有段時間沒見到他了?”
韋無雙用手捂著耳朵,沒有聽見丈夫的問話。直到李顯又問了第二遍,才在上官婉兒的提醒下,將手松開,微笑著做出了回應。
“回圣上,楊綝久臥病榻,無法上朝。所以前一陣子寫了奏折來祈骸骨!臣妾跟蕭仆射,宗仆射等人商議過后,覺得繼續讓他強撐著為國操勞,實在有些不近人情。所以,就準了他的奏折,加封他為鄭國公,讓他回家去頤養天年了。”
“什么?你準了楊再思的告老折子?你怎么不問我一聲?就擅自做主?”李顯大吃一驚,不顧群臣在側,就高聲質問。
“圣上說,朝堂上的任何事情,我都可以自己做主的!圣上莫非忘記了么?”韋無雙立刻有些下不來臺,紅著臉,低聲反問。“并且臣妾也沒虧待楊綝,還將他的長子楊矩,從膳州調回了長安,就任萬騎左營都督,以便他們父子能夠每日相見!”(注:萬騎營,是御林軍一部分,分為左右兩營。)
“你…”李顯想要告訴妻子,這么做大錯特錯。然而,卻發現,此事根本不是一兩句就能解釋清楚。
并且當著如此多肱骨重臣的面兒,他也不想損害妻子為威望。因此,猶豫再三,悻然搖頭,“朕沒忘。但楊再思為國效力四十余年,他告老回家榮養,朕心里十分舍不得。圣后做得大體都對,就是稍有瑕紕。俗話說,隔代親,比起長子,楊綝恐怕跟他得孫子孫女,都更親近一些。你再下一道旨意,讓他的孫子孫女回家陪陪他吧。無論現在于何處任職,哪怕是在朕的皇宮之中。”
“圣上說得是,臣妾先前的確沒想到這么深!”韋無雙心里頭很不舒服,卻強笑著答應。
“圣上如此體恤臣子,我等皆愿為圣上肝腦涂地!”竇懷貞反應快,立刻在旁邊向李顯躬身行禮。
“臣等為楊中書,感謝圣上體恤!愿意為圣上肝腦涂地!”宗楚客、紀處訥等人,也果斷跟進,高聲稱頌。轉眼間,就又將一場爭執,聯手遮蓋得毫無痕跡。
“嗯!”李顯笑著點頭,韋后也輕輕頷首。隨即,后者也拿起艾絨,點燃了第二枚火藥彈。
“轟隆!”火藥彈在一百步外落地,爆炸聲宛若驚雷。
李顯與韋后兩個,望著騰空而起的硝煙,面帶微笑,雍容大度,氣象莊嚴,宛若寺廟中的兩座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