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拼花琉璃窗,將書房內照地溫暖而又明亮。
“王元寶先后投入資金兩萬四千三百五十吊,琉璃熟料一千七百斤,琉璃配方一份。”張潛拿起一張寫滿了字跡的白紙,笑著宣布,“現退還資金兩萬四千吊。從即日起,王元寶出任六神商行旗下琉璃作坊掌柜,占琉璃坊股份兩成。另外,獲得六神商行半成不可轉讓干股,直至其退出商行…”
“太多了,太多了!”王元寶騰地一下跳了起了,用力擺手。眼淚順著瘦削的面孔,大顆大顆地往下滾,“配方是張少監您自己的,我那配方根本沒管任何用。一千多斤琉璃熟料,也折合不了幾個錢。少監您看得起我,讓我做您旗下的掌柜,我已經心滿意足。作坊和商行股份,王某實在沒臉拿!”
“都是你應得的。沒有你的配方,我也想不到用熟料做琉璃。沒有你的錢,我也沒辦法讓郭怒派人去媚樓下注!”張潛笑了笑,小聲安慰:“原本作坊和商行的干股,還應該讓你占得更多一些。但是考慮到你的自保能力有限,才不敢給你太多。”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四下里,響起了會心的笑聲。凡是知道六神商行在媚樓押注數額者,臉上的喜悅和興奮,都無法掩飾。
“已經太多了,太多了!”王元寶卻對笑聲充耳不聞,紅著臉繼續擺手,眼淚根本控制不住,“那兩萬四千多吊錢,大部分都是我賣了六神商行干股換回來的。少監您能把錢退給我,已經是大仁大義。王某實在沒臉再拿新的干股!”
“新的干股,你只有議事權和分紅權,不能再隨意轉讓。等你將來想養老了,可以根據那時的行情,賣回給商行。”張潛又笑了笑,繼續小聲安慰。
然而,王元寶卻堅決不肯收。一邊哭,一邊繼續陳述堅稱自己這次能保住家產,還能繼續做琉璃,已經是祖宗保佑。再拿六神商行的干股,必遭報應。
“讓你拿你就拿著,被耽誤工夫!”郭怒聽得心煩,豎起眼睛,厲聲呵斥。“我家大師兄做什么決定,哪里輪到你來質疑?!”
“呃!”王元寶被訓得打了個哆嗦,眼淚和哭聲同時戛然而止。
“拿了干股之后,如果再耍小心眼兒,仔細你的皮!”郭怒攥起拳頭,沖著王元寶的鼻子晃了晃,繼續厲聲威脅。
正所謂,一物降一物。王元寶雖然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在郭惡少面前,卻完全沒有發揮余地。只好擦了把眼淚,老老實實地上前接過了代表持股憑證的字紙。
“作坊選址渭河畔,距離軍器監沒多遠。是我新購買來的無主荒地。今后咱們的作坊,除了花露和酒精之外,其余都會安排到那邊去。”張潛用手拍了拍他的肩部,將自己對琉璃坊的安排和短期期待,一一補充,“除了目前已經有的產品之外,平板琉璃,是作坊今后的主要生產和研究方向。研究,就是想辦法將其做得更好的意思。現在用碾子延展成型,太慢了,并且過后還需要打磨拋光。我希望你能盡快想辦法作出不用打磨,表面就像鏡子般平滑的琉璃來。此外,原料不能再用石英粉,直接用河沙。這樣造出來的琉璃,顏色可能差一些,但安在窗子上卻不影響透光。還有,對外賣的琉璃,暫時也不需要做得太大,反正當下大多數窗戶都是拼花,窗格本身就很小…”
這些,都是他暫時能夠想出來的技術手段和發展方向,略有些凌亂,但是兌現起了卻沒多大難度。尤其對于王元寶這種做琉璃的行家而言,很多地方,都只隔了一層窗戶紙。
所以,王元寶最開始,還是習慣性地點頭稱是。聽著聽著,兩只眼睛就冒出了咄咄精光。蒼白的面孔,也迅速開始發紅。肩膀越挺越直,手指關節在不知不覺間,攥得咯咯作響。
“以后商行這邊,有了關于琉璃和琉璃的新點子或者新工藝,都會直接交給你。算是商行對作坊的持續投入。你無論遇到任何麻煩,也可以找商行幫忙。另外…”將能想到的東西,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張潛又輕輕拍了拍王元寶的肩膀,笑著許諾:“另外,改天你自己花錢,去買一個官職。甭管幾品,第一,今后跟人交往方便。第二,萬一下次再遇到什么麻煩,我就直接讓你在軍器監頂了缺。也省得你再被人稀里糊涂關在縣衙中大牢中受苦!”
話音未落,王元寶已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叩頭:“多謝少監,王元寶今后若是敢對少監起半點二心,天打雷劈!”
“嗯?”張潛猝不及防,差點被閃了胳膊。待定下神來,仔細琢磨,才發現是軍器監的空缺職位,起到了難以估量的作用,頓時啞然失笑。
轉念再想到王元寶先前被新豐縣衙蓄意扣押了三天,卻求告無門的遭遇。他立刻就明白了此人為何會把一個低級官吏的空缺,看得如此之重了。半個月之前,哪怕王元寶頭上有一個流外九等的輦者官帽,恐怕新豐縣衙門,也不敢欺負他欺負得如此明目張膽!(注:輦者,流外官,最低等。)
“不必如此,你今后用心做事就好。”輕輕嘆了口氣,他彎下腰,用力扯起了王元寶,“六神商行,不會永遠是今天這般規模。六神琉璃作坊,也不會。咱們幾個齊心協力,將來的路,肯定會越走越寬。”
“嗯,嗯!”王元寶激動得難以自持,雖然站了起來,卻依舊不停地抬手抹眼淚。
在六神商行的股份全都被人以欺騙手段買走的那一刻,他原本以為,自己此番死定了,為了給妻兒求一條活路,他才毅然把所有錢財拿了出來,交給張潛贖罪。卻萬萬沒想到,他最后不僅僅沒有損失任何錢財,反而再度成為了六神商行的股東,并且下半輩子,還可以在商行的支持下,開開心心地做自己最喜歡的琉璃。
“鏡子作坊。地址也選在渭河畔,緊挨著琉璃作坊。”沒時間再安慰王元寶,張潛拿起另外一張寫滿了字跡的白紙,笑著向郭怒和任琮兩個交代,“具體安排誰來掌管這個作坊,你們兄弟倆自己商量。你們兄弟倆各占兩成干股,再拿出半成干股給作坊掌柜,六神商行控股五成半。你倆各自手中的干股,可以隨意處置。無論轉讓給家族,還是賣給外人,我都不會干涉。但商行對作坊的五成五持股,永遠雷打不動。”
“行嘞,大師兄,你等著聽我們的好消息就是!”郭怒大叫著上前接過合同,喜悅和自信,同時寫了滿臉。
“大師兄,兩成干股太多了。我們倆都有,你卻沒有,不公平!”任琮性子厚道,紅著臉擺手。
“我的主要收益在商行中,不在這里。”張潛看了二人一眼,笑著補充,“還有,做鏡子歸做鏡子,賺錢不能太沒原則。制鏡的工匠,特別是給鏡子背后涂原料的工匠,每天工作不能超過三個時辰,每干滿半年,必須帶薪休假一個月!”
“這…”郭怒對前面的安排,毫無異議。但是,對于后半部分關于制鏡工匠的待遇,卻覺得自家師兄有些小題大做,“大師兄,那樣的話,工匠數量就得增加三四倍。泄密的風險也成倍增加。并且,并且工匠們自己也未必愿意。”
“咱們賺錢的路數多著呢,別賺人命錢!”仿佛早就猜到郭怒會這么說,張潛非常果斷地駁回了他的意見,“我會定期親自去巡查,看你們倆是否按我要求去做了。如果你們倆膽敢陽奉陰違,我會把這個作坊收回來自己管,并且將你們逐出師門!別拿泄密的事情當借口,如果這點麻煩都解決不了,你們倆還什么資格,再跟著我做別的事情!”
受條件限制,他推出來的琉璃鏡子,采用的是最原始的錫汞齊工藝。制作過程當中,,會有大量的水銀揮發出來。而水銀被人吸收入體內之后,會給吸收者造成持續的傷害。如果不采取一定措施防范和補救,凡是參與了這道工序的匠人,最后的下場一定慘不忍睹。
“這,是,大師兄!”郭怒遭了當頭一棒,只好委委屈屈的拱手領命。
“大師兄放心,我替你看著二師兄!”任琮最喜歡看郭怒被大師兄教訓,滿臉得意地在旁邊保證。
“鏡子雖然利潤高,可眼下畢竟不是家家戶戶用得起。”笑著瞪了郭怒一眼,張潛低聲點撥,“遠不像泥炭,可以細水長流。任郭兩家的泥炭行,商行持股維持原來的三成不變。但以后也不會繼續增加。要求只有一個,兩家泥炭行將來無論發展到多大規模,都切忌同室操戈。”
“怎么可能!有我和小五在呢!”
“大師兄放心,我回去后,就把這話跟我父親和弟弟們交代清楚!”
郭怒和任琮一個咧嘴,一個拱手,都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張潛的要求。
在場其他幾個人,如王元寶,王毛伯和王毛仲,則全都楞了楞,旋即笑著搖頭。顯然,先前誰都沒料到,原來京師里最近生意最紅火的兩家泥炭行,背后都有六神商行的影子。同時,大伙對六神商行的實力,也愈發感到嘆服。
笑著向兩個師弟點了點頭,張潛繼續說道,聲音很輕,卻讓在場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接下來說六神商行本身的事情。這次,因為有人退股。所以,收回來的商行干股,全部重新分配。分配之后,當下的占股比例是,咱們師兄弟三個,一共占五成二。少國公府占一成二,臨淄王府占一成。任世伯和郭世伯,各占半成。王元寶占半成。從王元寶手里拿走了的股份那位,甭管是誰,今后不都具備議事資格。還剩下不到半成干股,則由十幾家小股東持有,持有者也不參與商行議事!”
“就按大師兄說得辦!”
“沒問題!”
“少監高明!”
郭怒和任琮兩個眉開眼笑,其他列席的幾個人,也紛紛挑起大拇指,對張潛的決定表示贊同。
與太平公主支持下的珍寶閣一戰,非但徹底豎立起了六神商行“不好惹”的形象,同時也將商行的廣闊發展前(錢)景,展現在了股東們面前。讓所有股東都堅信,手中所持的商行股份,價值將來會有幾十倍,乃至上百倍的飆升。因此,巴不得有話語權的人越少越好。
“接下來,商行會出資在琉璃作坊和鏡子作坊附近,起一座冶鐵作坊。專門打造水爐子所需要的鐵管,以及各種鋼鐵器具。”放下手中具有合約性質的白紙,張潛不動聲色將話頭帶向下一個議題:“具體由任管家負責,王錄事幫忙解決打造過程出現的問題。任管家和王錄事,可以各自占有作坊一成股份。剩下八成,歸六神商行!”
郭怒和任琮兩個互相看了看,都在彼此眼睛中看到了困惑,卻誰都沒有出言表示異議。大師兄做事,很少無的放矢。他這么抬舉王毛伯,肯定有足夠的理由。此外,比起開發販賣泥炭、雪花鹽和打造鏡子,打鐵的利潤微不足道,也不值得兄弟倆開口去爭。
然而,應邀列席的任全和王毛伯兩個,卻激動得眼睛發紅。雙雙站起身,擺手表態。保證用心干活,堅決不肯收冶鐵作坊的干股。
“這是定例!”張潛笑了笑,高聲說出自己的理由,“眼下商行所屬的作坊少,大家彼此都熟,所以有沒有干股都一樣會用心做事。可將來如果商行規模越做越大,底下的作坊和店鋪越來越多,沒有干股,怎么可能保證負責之人都會竭盡全力?所以,就拿你們倆,給后來人做個樣子,我這也算千金買馬骨!”
“如此,在下就多謝東主了!”任全聞聽,只好紅著臉拱手。
“多謝少監,屬下保證不負所托!”王毛伯知道繼續推辭下去,也不會讓張潛改變主意,也只好紅著眼睛道謝。
張潛笑著向二人還禮,隨即,迅速將目光轉向了在一旁抓耳撓腮的王毛仲。“王兄請了,這是證明六神商行一成二干股的文憑,和當初你家主人送來的黃金,還請王兄一會回去之時,轉交給你家主上!”
“仗義!”在自家兄長身側,王毛仲不敢表現得太隨便。卻依舊豎起大拇指,高聲贊嘆:“早知道你是如此仗義的人,當初就不該前來找你麻煩。實話跟你說,我那晚上其實還留著力氣,只是想給你一個教訓,沒真心想要殺…嗚嗚嗚嗚…”
話才說道一半兒,他的嘴就被自家兄長王毛伯用一塊不知道從哪掏出來的巾子給堵住了,直急得兩只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亂轉。
“敢再說廢話,回去我打斷你的腿!”王毛伯如今做了官,也找回兄長的威風。雙手控制著王毛仲的胳膊,厲聲呵斥。
“不說了,我不說了!”王毛仲掙扎著擺脫了自家兄長的羈絆,抬手從嘴里掏出顏色發黃的巾子,拱手討饒,“我保證不說了,大兄別生氣!”
說罷,又趕緊跑上前,從張潛手里接過了股權文憑。隨即又搬起了裝黃金的箱子,連看都不看,朝自家肩膀上一扛,轉身就走,“多謝了,張少監。你是家兄的上司,又對他這么好,王某記在心里頭了。今后有用到王某的事情,盡管說一聲。風里火里,王某如果皺一下眉頭,就是烏龜王八蛋!”
“站住,怎么跟少監說話呢?”王毛伯氣得站起身,作勢欲捶。王毛仲身手比他靈活數倍,哪里肯老實挨打?扛著箱子,三晃兩晃就沖出了門外,轉眼間,就跑了個無影無蹤。
“少監,舍弟無禮,還請您大人大量,千萬不要見怪!”王毛伯追他不上,只好返回書房,向張潛賠禮。“下次抓到他,一定要帶他來,向少監負荊請罪。”
“王錄事不必如此,令弟的性子,其實很對張某脾氣!”張潛笑了笑,輕輕擺手。“你若有閑暇,還是仔細琢磨一下,如何在渭水上架設水車。天氣馬上熱起來了,風力未必穩定。而渭水卻不可能輕易斷流。如果能用水車提供動力的話,無論做鐵管,還是推磨,轉風葫蘆,效率都能提升十倍!”
“這…”王毛伯的注意力,頓時被張潛的想法所吸引。顧不上再想如何抓弟弟回來賠罪,低下頭,苦苦思索將風車變成水車所需要的細節。
張潛則在肚子里,偷偷松了一口氣。
開玩笑,自己之所以單獨開了一個冶鐵作坊,除了想要通過燒制琉璃同樣的方法,摸索坩堝煉鋼的可能性之外。就是要通過王毛伯,將他弟弟王毛仲綁上六神商行這輛戰車。怎么可能還去計較,后者言語上的一點兒犯渾?
關于王毛仲的未來發展前景,雖然張潛了解得不太清楚。然而,王毛仲的主人李奉御,卻是大唐的臨淄王!而張潛的歷史知識忘得再快,也不會忘記了。大唐中宗時代,只有一個臨淄王。那就是未來開辟開元盛世的李隆基!
是李隆基,不是李其。這廝藏得好深!
天可憐見,前一陣子張潛天天琢磨,怎么才能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抱上李隆基的大腿,卻毫無頭緒。萬萬沒想到,李隆基居然就是跟他一起喝酒瞎侃,相約去一起逛青樓的“李司機”!
既然李隆基自己主動入了六神商行的股,張潛當然對商行的未來更加信心十足。從手指上摘下一枚羊脂玉扳指,輕輕遞給了任琮:“褒國公府那邊,我最近不方便去。你一會將扳指,當初咱們借用的黃金,還有六神商行的股權文憑,給少國公送過去。順便替我再跟他說聲謝謝!”
“是,師兄!”任琮雙手接過扳指,仿佛捧著一只價值連城的重寶。
“好了,沒事了,大伙可以散了!”張潛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綠水鬼,笑著吩咐。然后,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走向門外。
快到正午了,他要趕著去見一個人。當面感謝她對自己支持,感謝她在沒有任何把握的情況下,還毅然將所有首飾押上了阿始那家族的賭桌,大振自己這邊的聲威。
而屋外,此刻春光正好,風也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