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主,別上他的當,賊禿驢就是喜歡用這種手段,訛人錢財!”
“莊主,和尚壞得狠。三年之內,他早拿著錢跑了,大伙根本沒地方找他去!”
“莊主,你不用搭理他。他如果不滾蛋,我們就抬著他扔到大路邊去!”
“賊禿,快滾,否則打斷你的腿!”
“揍他,揍他,別跟他廢話。這種禿驢和天竺人一樣不要臉,無論看到什么好東西,都想賴成他自己的!”
沒等張潛開口,四下里,已經響起了一片勸告和謾罵之聲。眾家丁,佃戶們,誰都不肯相信那慧岸和尚的說辭,紛紛出言揭露此人的陰險圖謀。
也有零星幾個看熱鬧的莊戶人家老漢,隱約覺得用一口井換全縣的人三年無病無災,是一件極為積德行善的事情。然而,想想眼下自家兒子還在莊主家找活干,而張莊主最近又是出錢修橋,又是出錢挖渠,帶來的好處都肉眼可見,所以,他們都果斷選擇閉嘴。
而那慧岸和尚,佛法學到了幾分精髓不知道,臉皮結實程度,卻絕對超過了寺廟里的雕塑。被這么多人圍著叱罵,竟然絲毫不覺得尷尬。反而微笑著又向張潛靠近了兩步,柔聲勸道:“舍一口井,以利闔縣之民,乃莫大的功德。施主既為墨門子弟,又是朝廷命官,理應…”
“沒問題,舍,不就是幾桶井水么,張某舍!”一整套大道理沒等啰嗦完,張潛已經大笑著點頭,“管家,傳我的命令下去,以后慧岸師父前來挑水,不用通報,直接放行!”
說罷,用手將和尚的肩膀輕輕往旁邊撥了撥,快步走向了自家大門。
“啊——”那慧岸和尚原本還準備了許多語言圈套,等著張潛往里鉆。卻不料,張潛根本不按預定套路出招。頓時被撥了個猝不及防,踉蹌著轉了大半個圈子,差點兒一頭栽倒。
“和尚小心!”任全手疾眼快,連忙伸手將慧岸扶穩,“我家莊主答應你了,今后禮佛需要用水,盡可以自己來挑。要多少,我們莊子給多少,分文不收!”
其他家丁和佃戶們,見張潛一招就破了和尚的陷阱,果斷在旁邊擠眉弄眼:“小和尚,保佑咱們闔縣百姓三年無病無災,可是你說的。如果有一人生了病,或者遭了難,老子可是要拿豬血潑了你的廟門!”
“小和尚,擔子和水桶有么,沒有,我們施舍給你,也算一樁功德如何?”
“小和尚,你的寺廟距離這里遠么?遠的話,可是要早點兒來。早晨第一桶水靈氣最足,來晚了,就是你心不誠!”
也不怪大伙痛打落水狗。這京畿附近的和尚,最為無賴。特別是一些來自天竺的所謂高僧,行徑簡直跟騙子差不多。只要看上誰家的東西,就立刻湊上去,死皮賴臉勸人家舍了去禮佛。
若是對方不給,他們要么拿對方已經身故的長輩做威脅,說什么地獄受苦,或者輪回入畜生道。要么拿周圍百姓的福報做輿論綁架,逼著對方低頭就范。
而對方如果想擺脫糾纏,辦法就只有一個。拿出足夠的錢來,讓和尚念經消災。往往錢給了,經念過了,家中有佛緣的物品,就立刻變成沒佛緣了。而念經的和尚,則帶著錢財,再去尋找下一個敲詐目標。
“施主且慢!”一片酣暢的奚落聲中,和尚慧岸努力站穩身體,快步追向了張家大門,“施主誤會了,與我佛有緣的,乃是貴宅之中,那口能集天地靈氣之古井,并非區區井水。井水不過是承載福緣之外物,水從井里打出來,沒等送到寺廟里,靈氣就在路上散盡了,豈可用來供奉佛祖?!”
“和尚不要臉,把井給了你,我家莊主豈不是得搬家?”
“和尚,你就直說,想要我家莊主的宅院就是了,何必找如此說辭!”
“真是臉大,我家莊主乃朝廷五品命官,宅子說給你就給你?”
四下里,叱罵聲瞬間又響成了一片。不用張潛自己開口,周圍的家丁和佃戶們,就將和尚心中的小算盤,揭了個底兒掉。
而張潛本人,早就猜到對方不會答應每天過來擔水,更早就猜到,自己家中真正有“佛緣”的,恐怕不是自己蓄意編造出來的那口井,而是六神商行的干股。因此,絲毫不為和尚的無賴舉動而生氣,停住腳步,笑呵呵地轉身,“佛祖看上了我家這口古井?沒問題。傳聞佛法無邊,張某答應了。和尚你盡管施展無上妙法,將井搬走就是。張某現在絕不阻攔,過后無論井飛到了哪里,張某也不會報官!”
“啊,南無阿彌陀佛!”再次又被張潛的話語,打了猝不及防。慧岸和尚楞了楞,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驚呼聲從半途中給變成了佛號。
按照他預先想好的套路,張潛既然身為秦墨子弟,又素有能言善辯之名。想保住對六神花露之品質有決定性作用的古井,肯定會跟自己當眾辯論一番。而只要自己將張潛駁得啞口無言,即便不能逼著他出讓一大筆六神商行的干股,也能讓他當眾出個大丑!
而無論是讓張潛破了財,還是出了丑,自己都是給真正的女菩薩施主,出了一口惡氣。不用再眼睜睜地看著她受了羞辱,憤懣落淚,而自己卻什么忙都幫不上。
哪知道,師門中從天竺國傳來,用在大唐士紳、富戶乃至官員身上都無往不利的招數,在張潛這里,卻失了靈。對方根本不按常理應對,先請自己挑水,再請自己施展法力搬井。每一次應對都是天馬行空,堅決不跟自己做任何語言上的交鋒!
“大師,請快施法搬井,為了闔縣百姓的福報,我家莊主把井舍給你了!”正在急得方寸大亂之際,慧岸和尚的耳畔,卻又傳來了任全陰陽怪氣的聲音。
“大師,請施法,我們在旁邊給您加油了!”
“大師,請施法,讓我等好開開眼界!”
“大師加油!”
“孩子他娘,快回家給我搬個板凳來,我要看大師施法!”
四下里,家丁、佃戶、鄉民們,一個個興高采烈,爭相出言痛打落水狗。
即便反應再遲鈍的人,如今也都看明白了。這慧岸和尚哪里是看上了張家的井水,分明是想逼著張莊主把整個莊子都白送給他,當做修建寺廟的地皮。
而張莊主如果舍不得,就必須出一大筆錢,請他念經,讓佛緣轉移到別的地方。否則,張莊主就是為了一己之私,視全縣百姓的福報于不顧!
人對于過好日子,都有著本能的追求。張潛這個莊主雖然平素跟相鄰們沒啥直接來往,也從沒出面說過什么教人向善的言語。但是,他拿出來的糧食和銅錢,可都實實在在落進了佃戶和鄉鄰們的口袋里。
這個冬天,別家莊子上的佃戶,每天所吃的兩頓稀粥里頭,都要混上野菜和糠皮。而張家莊的佃戶們,吃的卻是一稀一干,甚至晚上下了個工,還能跟老婆孩子們一起補幾個干餅子做夜宵!
這種好日子,以往恐怕大伙做夢都夢不到。特別是眼看著低洼處淤積的雨水即將排空,莊前莊后又能多出上百畝農田,無論種麥子還是種高粱,每畝都能收上八九斗乃至一石,大伙就更不愿意日子再回到從前。
而和尚今天逼著張莊主舍了院子給他做寺廟,明天就能再騙張莊主將土地舍給他做廟產!如此,用不了多久,整個張家莊就換了主人。
家丁們可以跟著張潛這個莊主搬去長安城里享清福,反正朝廷對官員和官員的隨從有專門的供應。尋常百姓,卻從此要成為寺廟的佃戶!那些一毛不拔的禿驢,怎么可能像張莊主一樣大方?!
當看清楚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在哪,即便莊子上對佛教那一套的中毒甚深的老人,都知道自己此刻該幫誰。因此,一個個相繼開口,對慧岸和尚極盡嘲諷擠兌之能事。
而那慧岸和尚,終究是靠得嘴巴功夫吃飯。雖然被嘲諷擠兌得面紅耳赤,卻依舊鼓足了精神,再度追向張潛的背影,“施主且慢,小僧修行時日尚短,無力施法搬走此井。但莊主若是真有慈悲之心,當讓誦經之聲日日響于水井之側…”
“沒問題!”他反應快,張潛的反應更快。不待他把話說完,就又給出了明確的答案,“任全,把距離水井最近的廂房騰出來,作為家廟,供慧岸大師修行。每日供米一斗,蔬菜兩份,僧衣、芒鞋、念珠,佛像之類的開銷,悉聽大師取用。想必以大師的虔誠,定然不會做些花賬來糊弄你!”
“是,莊主!”任全立刻躬身領命,回答聲格外振奮。
“阿彌陀佛!”慧岸和尚急得直念佛號,卻無法從張潛的施舍中挑出任何不虔誠的地方來。
他要水井,張潛給了。他要讓誦經聲在水井旁日日不斷,張潛也給了。還額外贈送了他一日兩餐和僧衣芒鞋等物。他還有什么理由說張潛不拿全縣百姓的福報當一回事兒。
只是,如果他來張家修行,又如何為女菩薩出了那口氣?今后又怎么可能在女菩薩身邊,跟她一起參禪論法,言笑晏晏?
正急得火燒火燎間,卻又聽張潛笑著追問:“怎么,歹師莫非嫌張某家的廟小?張某可是記得,佛祖頓悟于菩提樹之下,卻沒嫌棄那菩提樹不夠奢華。而我大唐,此時家中建了廟宇,供養高僧修行者,何止千家萬家?如果廟小就不夠虔誠,他們豈不是全都白費了香火和功夫?”
“這,這,不是,不是,施主言重了,言重了!”慧岸原本準備說出來的挑剔話語,被卡在了嗓子里,頓時被憋得臉色發青,擺著手連連后退。“廟大,廟小,都是一樣,都是一樣!”
哪敢說不一樣啊,敢說不一樣,全天下靠富戶供養的那些大師,還不得活撕了他?然而,想到某個女菩薩受了委屈之后那珠淚盈盈模樣,慧岸和尚心中的勇氣突然再度高漲,“施主,且聽我一言!”
“和尚盡管說,張某洗耳恭聽!”知道對方該亮底牌了,張潛笑著轉過身,輕輕活動手腕和手指。
“施主,你宅子里的古井有佛緣,則說明貴宅所在,乃是上上的弘揚佛法之福地。”既然所有圈套都套不住張潛,慧岸索性放棄了那些環環相扣的語言陷阱,直接拿出最后的殺招,“所以,為了闔縣百姓的福報,小僧懇請施主施舍了此宅與我佛,建一座廟宇…”
“啪——”一聲脆響,將他的話攔腰打斷。卻是張潛掄圓了胳膊,一個耳光,結結實實地呼在了他的臉上。
再看那慧岸,整個人被打得橫飛出半丈遠。人沒等落地,鮮血伴著幾個白花花的牙齒,已經嘴里噴了出來。
而張潛,一巴掌呼完了,仍舊不覺解恨。快步追上去,單腳踩住慧岸和尚的胸口,彎下腰,左右開弓,”啪啪啪啪…”又是一連串大耳光。
“賊禿,張某已經一讓再讓,你居然連張某的家都想霸占?張某乃是朝廷五品命官,若是連家都被你奪走,又置朝廷的體面于何處?”一邊打,張潛一邊大聲叱罵,唯恐自己的話,周圍的人聽不清楚,“須知道,這天下終究是圣上的天下,不是你們這群賊禿的!莫說你們這群賊禿,管不了那輪回福報之事。就是管得了,也該是人間之事歸朝廷,鬼神之事歸神佛。無論你念的是什么經,信的什么教,都休想把手伸得太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