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著如此多的文武官員面兒,李顯做事情不能半途而廢。因此,目送著郭怒去遠之后,他偷偷調整了十幾次呼吸,才硬著頭皮重新開始了下一輪接見。
這回,速度就比先前加快了許多。問了問每一個受接見者名姓,籍貫,官職,又集體勉勵了幾句,就算結束。
饒是如此,仍然讓陸續登臺的軍器監官吏們,一個個感動得熱淚盈眶。告退走下看臺之時,如果不是有千牛備身們在旁邊照看,少不得會有官吏一腳踩空,摔個頭破血流。
片刻之后,終于輪到了張潛登臺。作為火龍車的設計者和軍器監的實際掌控者,李顯當然不能隨便幾句話,都打發了他。于是乎,先將他大大夸贊了一番,然后又問了一下火龍車連同里邊“火藥”的整體造價,以及一些雜七雜八,最后,則將語鋒一轉,非常自然地問道:“張卿今日所用之火藥,似乎與朕以往見過的火藥略有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又往里邊添加了其他助燃之物?否則,怎么會威力如此巨大?”
‘這是公共場合啊,我的皇上!您老人家再相信身邊的文武大臣,臺子底下還那么多侍衛呢,誰能保證他們個個守口如瓶?’被李顯的保密意識氣得在肚子里偷偷嘀咕,然而表面上,張潛只能笑著拱手:“啟奏圣上,微臣的確在火藥里添加了一些東西。具體添加之物和添加數量甚為復雜,微臣愚鈍,沒有記住。但是,微臣都已經寫成秘方,記錄在案了。如果圣上需要檢視,微臣這就可以去為您取來!”
“不急,張卿有心了,等朕返回大明宮之時,你再幫朕謄抄一份帶上就是!”李顯清楚地聽見了秘方兩個字,眉頭輕輕蹙了蹙,果斷笑著擺手。
“陛下,微臣以為,秘方由陛下預覽之后,應該立刻交百騎司封存。禁止任何人查閱。軍器監內,也禁止任何人將此方外傳,違者,必誅其三族!”仿佛擔心李顯意識不到“火藥”配方的重要性,兵部尚書宗楚客忽然站了起來,鄭重給張潛“幫忙”。
“嗯,宗尚書此言有理!”李顯的眉頭又蹙了蹙,目光掃向已經走下了高臺的軍器監一眾“綠皮鸚鵡”們,若有所思。
“火藥”在短短十幾個呼吸之內燒榻了磚石箭樓的情景,他剛才站在高臺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而突厥、突騎施、吐谷渾等部族,平素都是逐水草而居,怎么會用磚石打造箭樓?
放眼天下,用磚石搭造建筑物的,恐怕除了大唐,就是倭國和吐蕃了。萬一秘方被突厥、突騎施和吐谷渾等部族偷了去,大唐可真是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想到這兒,李顯心中悄悄打了個哆嗦。隨即,看向張潛和臺下一眾軍器監官吏們的目光,變得愈發慈祥,“軍器監為朕獻上火龍車這等神兵利器,有大功于國,理應嘉獎。張卿,你回頭呈一份名單給吏部,將參與制造火龍車的眾卿和諸位能工巧匠的名字,還有他們的具體功績,都報上來!”
“微臣遵命!”隱約感覺到好像哪里不太對勁兒,張潛卻因為缺乏應對經驗,只能叉手領命。
微微向張潛點了下頭,李顯笑著將目光轉向身后的一眾肱骨大臣,“蕭仆射,楊侍中,宗尚書!你們三個,一道商議給軍器監上下的嘉獎,規格參照破敵奪城。其中表現卓越者,長安城內加賜以宅邸一座,以為后來者榜樣!”
“臣等遵命!”蕭至忠、楊綝、宗楚客三人全都站了起來,躬身領命。
早就預料到的軍器監上下今天肯定會受到重獎,卻沒想到,獎勵如此之豐厚,其余文武重臣們,一個個羨慕兩眼放光。
長安房價奇貴無比,買之相當不易。很多五品,四品官員們,兢兢業業干上半輩子,都未必能在長安城內買得起一套像樣的宅院。而軍器監內研制火龍車有功的“綠皮鸚鵡”們,卻有可能一文錢都不用自己掏,就被朝廷賜予一套,位置肯定還不會太差。如此恩遇,當然讓人羨煞!(注:歷史上,白居易在長安一直租房住,到了晚年才終于買了一套老破小。:))
只有少數兩三個特別老成持重者,隱約猜出了“賜以宅邸”這四個字背后的含義,偷偷看了兀自滿臉茫然的張潛一眼,將嘆息聲藏在了肚子里。
你當皇家賜予的宅院,是那么好拿的么?且不說越靠近大明宮的坊子,宵禁越是嚴格,早晚出入極為不便。單是百騎司近在咫尺這一條,就足以讓很多人戰戰兢兢。
而今天的恩賜,又與那火龍車和火藥,息息相關。很顯然,被賜予宅邸者,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百騎司的重點關注目標。如果有半點泄密嫌疑被百騎司抓到,或者干了其他什么出格的事情,不禁宅邸轉眼就歸了別人,全家老小,恐怕都跟著他一起去吃牢飯!
“今日看到御林軍兵強馬壯,軍器監上下做事恪盡職守,朕心甚慰!”提前對可能出現的危險,不動聲色地布置下了預防手段,李顯的心臟,終于又恢復了安寧。抬頭看了看天色,笑著吩咐,“諸卿跟著朕從早晨跑到現在,想必也都累了。回宮,朕命人專門設下了酒宴,今日就與諸卿開懷暢飲,賀我大唐又添一破敵神兵!”
“謝圣上!”眾文武大臣心花怒放,顧不上再去羨慕或者同情別人,齊齊站起來,向李顯躬身。
立刻有太監和千牛備身上前,簇擁著李顯下了高臺。然后又將文武重臣們,按照官職高低次序,緩緩領了下來。
尚輦局的車馬,早已提前準備停當。李奉御帶著他麾下的弟兄們,不多時,就將李顯和文武重臣們,送上了各自的馬車。先前略顯擁擠的軍器監,立刻就變得空蕩蕩,只有幾團余燼,兀自緩緩冒著白霧,仿佛還在回憶著剛才的熱鬧。
“少監,老夫提前恭喜你了!”奉命留下來取“火藥”添加物秘方的高延福,拉著張潛的手臂,笑呵呵地說道,“咱們大唐素重軍功,”破賊奪城”這等奇功,可不是輕易能獲取的。說不定,下次老夫再見到少監,就得改口稱你為正監,或者叫你一聲郡侯了!”
“承您老吉言,真的有那么一天,晚輩一定裝一車美酒,給您送到家里去!”知道這位監門大將軍,是李顯最信任的人之一。張潛不敢怠慢,笑著向對方施了個禮,然后雙手沖懷中掏出一份絹帛,鄭重轉交了過去,“添加之物和每斤火藥需要添加的分量,都寫在這里了。先前人多眼雜,晚輩不便當眾呈給圣上。等會兒,還請您老在圣上面前幫晚輩解釋幾句,請圣上千萬不要誤會晚輩是故意欺瞞!”
“找打,圣上何等英明,還不知道你是一心為國?!”高延福笑著罵了一句,雙手接過寫滿了字跡的絹帛,連看都不多看一眼,就將其塞進了一個帶鎖的牛皮盒子內,隨即,果斷鎖上盒子,收起鑰匙。
“晚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確該打!”知道老太監的話沒有惡意,張潛連忙笑著認錯。隨即,又把任琮喊了過來,從后者手里接過一個精巧的木箱,雙手遞到了老太監面前。“此物,是晚輩的一點兒心意,還請長者笑納!”
“這是何物?”高延福楞了楞,故意裝作一幅驚愕的模樣,皺著眉頭追問。
“火鍋!”張潛想都不想,快速給出答案,“晚輩看您老每天在外邊跑來跑去,而外邊又冷。所以特地命人給您老也打了一整套。這樣,無論什么時候,您老只要想吃,都能吃上一口熱乎飯!”
“嗯,不錯,不錯,這東西又干凈,又簡單。的確方便得很!”高延福滿意地將木箱接了過去,轉手交給了身邊的小跟班兒,“既然張少監如此有心,老夫就卻之不恭了!”
“早就該給您打一整套送過去,是晚輩最近忙暈了頭,忘記了!還請您老勿怪!”對方的年齡比楊綝小不了多少,所以張潛不覺得自己送一套火鍋做禮物,有什么唐突。笑了笑,順口補充。
然而,老太監高延福,卻從張潛的舉止和對自己的稱呼中,忽然品味出了一些溫暖的味道,笑了笑,輕輕點頭,“少監的確是有心之人,怪不得圣上一直對你青眼有加!走吧,進宮去赴宴。宮中規矩多,你如果有啥不懂的,路上盡管向老夫垂詢便是。第一次被皇上賜宴,若是出了丑,可是會被同僚當做笑柄的,一說就是三四年。”
“赴宴,也有我?”這回,輪到張潛發愣了,瞪眼了眼睛,呆呆地追問。
他記得李顯那句話是,“諸卿跟著朕從早晨跑到現在…”,而他,肯定不屬于從早跑到晚的那一批之內。更何況,當時跟在李顯身邊的,最低都是從三品。連張說這個軍器監正監都沒資格,哪里輪得到他一個小小的少監?
“當然,你當時就站在圣上對面,難道還能把專門你踢出去?”高延福也瞪圓了眼睛,滿臉不解地反問。隨即,又笑著搖頭,“得虧老夫多了一句嘴,要不然,你今天非曲解了圣上的意思不可。小子,飯可以不吃,圣上賜宴卻不去的,你恐怕是全大唐有史以來第一個!”
“晚輩知錯,多謝長者指點!”張潛終于確定了自己也在受邀之內,訕訕地拱手,“勞煩您老到房間里稍等,晚輩去換一下衣服,馬上就來。”
“換什么換,就這樣,這樣就挺好!這身看著比官袍利索!”高延福果斷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你以為御宴,可以甩開腮幫子吃呢。主要吃的是一份恩典,用不了多長時間。你又年青力氣足,穿這身兒鎧甲,不至于累得走不動路。”
“是,晚輩聽您老的!”張潛在內心深處,也更喜歡穿鎧甲。不為別的,至少能避免施禮時將腰彎得那么低。
“嗯,嗯!”高延福滿意地點頭,隨即,上上下下打量張潛,欲言又止。
張潛被看得心里發毛,慌忙叉手行禮,“您老若有指教,盡管說,晚輩保證洗耳恭聽!”
“指教肯定沒有,只是圣上想讓老夫,問你一句話而已。此話要緊得很,你可想好再回答!”高延福收起目光,笑著補充,眼神忽然變得高深莫測。
張潛心中激靈靈打了個哆嗦,趕緊收起笑容,拱手肅立。“高大將軍請,下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用那么正式,圣上問的是私事!也是對臣子的恩典!”高延福笑著叮囑了一句,隨即輕輕向后倒退兩步,收起笑容,正色轉述:“圣上問,張卿今年多大了,可曾娶親或者定親?家中長輩,還有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