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股份?!”張潛抬手在自己的臉上揉了一把,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
自己在擔心沾上皇族之后,稀里糊涂卷進皇權爭斗之中,死無葬身之地。而郭怒卻仍然想著,跟那李其之間的買賣沒有吃虧。這神經,也太粗大了一點兒吧?如果在下午時,他能早提醒自己這個當大師兄的一聲,自己肯定會斷然拒絕李基那個什么親戚入股六神商行,哪怕當面然給對方下不了臺,都在所不惜。
然而,轉念一想,張潛也就明白郭怒為何不像自己這般緊張了。自己來自二十一世紀,教育里,臟唐臭汗清鼻涕,再強盛繁榮的封建王朝,都充滿了丑陋和血腥。并且做為二十一世紀的正常人,平等觀念已經深入自己的靈魂和骨髓,即便見了皇帝,也不覺得自己比對方天生就矮半截。
而郭怒和任琮,卻是土生土長的大唐人。對皇權和鳳子龍孫,有著與生俱來的崇拜。李其能按照商場的規矩,跟他們交換股份,已經是難能可貴的優秀品格。不由得他們兩個不心生好感,甚至驚嘆對方的慷慨與仁慈。
“是啊,交換股份。這說明,他知道咱們的六神商行的前景遠大,股份金貴。不愿意仗著皇族的身份,占咱們的便宜。所以,除了錢之外,又盡量對咱們做了一些補償!”郭怒的聲音,很快就在車廂里響了起來,果然跟張潛猜測得差不多。
唯恐張潛擔心六神商行的控制權被奪走,斟酌了一下,他又快速補充:“師兄你別想太多,我提醒你他有可能是皇家子弟,是不愿意咱們今后跟他交往之時,一不小心說錯了什么話。至于高老大想買的股份,我把當初轉讓給我阿爺拿走那十股,分一半兒出來,按照最新一次擴股的價格給他。這樣,我阿爺那邊差不多賺了三倍,你跟李奉御這邊也有了交代。而咱們師兄弟三個原來的股本,都不會受影響。放心,我一直都記得你的話呢,咱們三個加起來,無論如何不會低于五成一。”
殘存的酒精開始上頭,張潛的腦袋嗡嗡作響,令他的思維明顯比平時遲緩,所以,沉吟了好一陣兒,才低聲做出決斷:“這樣?也罷,就按照你說得做!只是有些虧欠了伯父那邊!”
“沒什么虧不虧的,我阿爺才不在乎這點兒收益呢。他當初只是想幫咱們。后來發現六神花露在長安城里那么風靡,他就一直跟我說,要把他當初買的那十股轉讓出去,給咱們拓展人脈!”郭怒輕輕笑了笑,很是為自己能有如此慈愛且強大的一位父親而感到自豪。
“嗯!”張潛神不守舍地點頭,腦子的反應依舊跟不上趟。
他想跟郭怒商量,有沒有辦法改口,推翻了這次合作。然而,除了“跟皇族的人交往,有可能遭受池魚之殃”之外,他卻找不出其他恰當理由。
在這時代,能跟皇族搭上的關系,很多人都視為榮耀!一位肯講道理,守規矩的皇族子弟,更令人難以將其拒之門外。
更何況,這位皇族子弟,渾身上下半點兒架子都沒有,下午的時候,剛剛跟大伙一起喝了個酩酊大醉,并且還互相拍著肩膀稱兄道弟。
“師兄你是不是擔心,李奉御將來遇到了麻煩,牽連到咱們?”終于發現了張潛臉色和表現的異常,郭怒楞了楞,試探著詢問。
“你最初主動替我出馬跟他交涉生意上的事情,難道一點兒都不擔心么?我可看到你胳膊都開始像鳥翅膀一樣撲楞了?”難得跟對方思路接通了一回,張潛瞪圓了眼睛反問。
“我最初替師兄你接招,是怕他拿嘴巴入股,一文錢不想出!”郭怒忽然笑了起來,胖胖的腦袋搖得像個大撥浪鼓,“而師兄你跟他是同僚,直接回絕了他,未免得罪人太狠。所以把我先沖上去,探探他的底兒。等我實在擋不住了,再讓師兄你出馬!”
“啊?竟然是如此!”張潛聽得心里好生感動,沖著郭怒輕輕拱手。
“師兄不必客氣,如果不是你,我如今還整天在街頭上跟別人打架玩呢!”郭怒又笑了笑,側開身子,拱手還禮,“至于師兄你擔心的事情,其實大可不必。李奉御才是個五品,哪有資格惹上大麻煩?況且皇族那么多,如果沾上點兒邊兒,就受株連。這長安城里的人,早就被殺光了!更何況,不是師兄你跟他直接產生了瓜葛,是師兄你手下的人,跟高老大之間做的正經買賣。最近幾年,跟高老大做買賣的人多去了,手筆都很大。咱們今天這筆交易,在他那邊估計根本排不上號!”
“也對,咱們在商言商,沒牽扯其他!”張潛心中的緊張,終于緩和了一些。活動胳膊,長長吐氣。
“這也是我為啥非得提醒師兄你,他出身于皇族的地方。”郭怒笑著接過話頭,繼續低聲補充,“他把高老大拋出來,替他做生意,也包含了這個意思。雙方彼此之間,只是搭伙做買賣,沒有其他瓜葛。而咱們可以假裝不知道他是鳳子龍孫,繼續跟他平輩論交。但是,對皇上的尊敬和禮數,咱們平常卻絕對不能缺。特別是師兄你,恃才傲物,不拘小節。萬一那句話,你本是無心之語,他聽了后,卻覺得是在諷諫,輾轉給你傳到皇宮里頭去…”
”等等,等等,你說我恃才傲物,我怎么恃才傲物了?”受酒精和體力的雙重影響,張潛的思路,又開始跟不上趟兒。皺著眉頭自我反思,怎么反思,都沒覺得自己待人哪里有過傲慢來?
“師兄你自己感覺不到,但事實上,別人都能感覺到,只是沒人像我這樣提醒你罷了!”郭怒雖然酒量好,其實今天也有點兒高了,說話遠比平時缺乏忌憚,“你看人的時候,眼神里總是不由自主就帶上幾分憐憫。哪怕對方官職比你大得再多,我都沒見你主動討好過人家。包括你一開始連戶籍都沒有的時候,見到少國公,你也只對他拱了拱手。這樣態度做隱士,大伙都會夸你清高。但當了官后,再拿這種姿態對待皇上和皇上身邊的人,皇上不跟你計較,別人未必都像皇上那么有肚量!!”
“你說的人是我?”張潛臉色隱隱發紅,卻不愿承認郭怒的話正確。
而事實上,他也不是真正的恃才傲物。只是把二十一世紀人和人之間的交往習慣,帶到了八世紀,一時半會兒根本改不掉而已。
“當然是你!”早就知道張潛不會承認,郭怒翻了翻白眼兒,輕輕聳肩。“算了,我不跟你爭。反正我阿爺說了,你這軍器監的少監,三年五載不會再挪窩了。除了皇上之外,倒也不怕得罪什么人!”
“這話真是你阿爺說的?他說原因沒有?”張潛立刻來了興趣,向前欠了下身體,盯著郭怒的眼睛追問。
郭怒被盯得心里發慌,將身體挪開了一些,悻然回應,“前面那句,是我阿爺說的。后邊這兩句,是我說的。至于為啥不會挪窩,皇上之所以升你的官兒,不光是因為你的風車和機井,還因為你舍命引開了長頸鹿。這也是皇上在鼓勵別人效仿你和周都尉,爭做忠勇之士。但師兄你資歷淺,年紀輕,又沒家族做靠山。除非立下潑天大的功勞,否則,正五品已經是極限。再往上走,對你反而未必是好事兒。皇上也不會貿然再升你的官,以免你成為別人的靶子!”
“嗯,回頭替我謝謝令尊他老人家!這番話,讓我茅塞頓開!”張潛眼前,迅速閃過當日自己參加追朝之時,紀處訥和盧征明等人的丑陋嘴臉,隨即,又閃過李顯那病懨懨,做什么事情都沒個準主意的模樣,笑了笑,再度向郭怒拱手。
李顯這個大陰陽師,長期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之下,所以多疑善變,心機深不可測。指望他全力支持某一個人,根本沒任何可能。而自己…
帶著幾分酒意,張潛再度檢視自身。卻遺憾的發現,自己好像除了能鼓搗點機關之外,也拿不出什么能讓李顯全力支持的干貨。
隆中對那種級別的戰略規劃,自己肯定拿不出來,大唐目前也不需要。變法求興,自己好像剛剛弄明白租庸調是怎么一回事兒。張家莊的原始工業化,也剛剛有個畫了張草圖,距離看到效果,還非常遙遠。
至于肚子里的屠龍術,還是不要拿出來了吧!不讓李顯聽見,自己還能多活幾天。萬一被對方聽見,恐怕第二天,全長安的御林軍就得打上門來。
“如果一直做個五品少監的話,想解決紅寶石少女的遠嫁問題,分量差得就不是一點兒半點兒了。先前拉朔方軍大總管張仁愿幫忙的計劃,就還得繼續執行…”人喝多了酒,思維就很容易飄忽不定。想著,想著,張潛的思維,就又飄到了今天請周建良喝酒的初衷上。
而想到朔方軍和周建良,他就再度悚然而驚。
今天下午喝得眼花耳熟之后,大伙竟然約定合伙去開一個商行。專門做火爐和泥炭的生意,賺到錢之后,拿一部分來資助朔方軍!
如果提議是周建良所發,還可以說大伙的初衷,都是赤心為國。如果提議出自李奉御,此人的心機,可就太深了。萬一他真的想要借機染指軍權…
想到這兒,張潛再度眉頭緊鎖。反復回憶當時的情形,卻偏偏想不起來,當時最初的提議,到底出自誰人之口?
“師兄,師兄!”借著車廂內的蠟燭,看到張潛的臉色忽然變得極為難看,郭怒心里立刻打了個突,趕緊向前湊了湊,關心地詢問,“師兄怎么了,難道還在擔心跟李奉御的生意不成?”
“是!不是!是另外一筆!”張潛的話語因為緊張而凌亂,臉色也變得無比凝重,“是第二筆,咱們當時都喝高興了,決定合伙開個新商行,幫朔方軍弄錢的那筆!”
“那筆怎么了,一樣是各自派心腹伙計出馬,咱們自己不用頂在前面啊?”郭怒聽得好生奇怪,楞了楞,順口回應。
“這個頭當時是誰提出來的,我不記得,你還記得么?”張潛不知道該從哪里解釋起,搖搖頭,啞著嗓子詢問。
“我當然記得,我今天一直就沒喝醉過!”郭怒終于發現自己比大師兄還強的地方了,剎那間,笑得好生得意,“是三師弟,他當時熱血上頭。然后是周建良在邊兒上推波助瀾。而那李奉御,當時反倒是被大伙趕鴨子上架,實在拒絕不得,才只好答應讓他的親戚高老大也進來參一股!”
“我,我怎么了,二師兄,你別冤枉我!”任琮年紀最小,體力也最差,早已醉成了一團爛泥。隱約聽到郭怒提起自己,在座位上翻了身,喃喃地抗議。
“沒事兒,你睡吧,到家時我喊你!”郭怒伸手在任琮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像個兄長一般安撫。
“那就沒事兒了,睡吧!”張潛終于松了一口氣,同時,心底卻又涌起了更多的困惑。
拉開車窗,他將頭探了出去,試圖讓夜風自己盡快將自己吹清醒。卻看見,一串燈籠遠遠地掛在夜幕下,就像大海上的燈塔般,清晰而溫暖。
快到家了。
漂泊了兩個時空,他唯一的家,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