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在不考慮成本和產量的前提下,即便是純手工打造,也能將某一件機械產品堆到相當高的精度。
而張家莊的風車和機井聯合體,便是這類產品的明證!
在軍器監那些國寶級別的匠師加持下,這座主要部件為熟鐵,精密部件則由青銅材質打造,只是在基座,外殼等無關緊要位置才使用了木材的的“燒錢機器”,未等組裝完畢,就憑借其古樸的造型和幾乎于完美零件配合,晃花了在場所有人的眼睛。
而當“燒錢機器”正式組裝完畢,由張潛親手抽掉了卡死風車扇葉的阻尼之后,其富有韻律感的轟鳴聲和強大的汲水能力,更令在場之人目眩神搖!
在西北風的吹動下,風車扇葉緩緩轉動。齒輪迅速將風力轉化成的動能,一級級加速傳遞,最后通過提拉式傳動桿,將機井的活塞,反復提起下壓。活塞周圍的牛皮墊,迅速將水斗抽成了半真空。
渾濁的渠水在氣壓的驅動下,順著密封竹管源源不斷涌入位于堤壩上方的水斗,又源源不斷被排入一個固定的水槽,然后匯流成溪,直奔遠處的小河!、
“成了!”因為早就在腦海里,不止一百遍設想過這套“風車機井組合體”正式運行時的情況,張潛感覺不到任何激動,只是粗粗看了半分鐘左右,就做出了最終判斷。
工作效率僅僅相當于二十一世紀在中國農村都被淘汰掉了的手搖式機井,遠不如電動水泵。而成本,即便以現在張潛的身家,想想也會感覺肉疼。
唯一的好處,就是這東西可以通過另外一個手柄,將堤壩內外的兩根竹管隨時切換。如此,澇的時候可以源源不斷地將渠水排入小河,旱的時候就可以將河水源源不斷地抽進水渠。
改進余地還很大,比如說著青銅齒輪,如果大規模制造的話,完全可以采用精鐵鑄造后再打磨。而風車內部大多數結構性部件,用硬木來代替熟鐵,也不會影響到風車的效率。至于木材的使用壽命問題,完全可以通過定期檢修和更換的辦法來解決。否則,放眼整個京畿,舍得下如此血本制造此物的人家,恐怕不會超過三百…
“小友,小友,此物真乃神器,神器也!價值超過火藥萬倍!”還沒等張潛琢磨完還有多少地方可以降低成本,畢構已經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這一刻,老先生身體在顫抖,胡須顫抖,說話的聲音也顫抖得厲害,根本不給張潛謙虛的機會,就繼續紅著眼睛叫嚷:“此物若推廣開來,我大唐的水災旱災,定能減少一半兒!千萬災民,將再不用賣兒賣女,流離失所。小康之家,也不用再擔心因為多存了幾斗糧食,被災民打破家門,落一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說著話,他突然松開張潛的手,快速后退了兩步,撩起外袍,就要雙膝跪拜。“用昭,請準許老夫詳盡書寫此物,將其圖譜及構造、作用,廣傳于天下。老夫愿替天下萬民,向用昭叩謝活命之恩!
慌得張潛連忙沖過去,用力托住了他的胳膊肘兒,“別,別這樣!求您老人家別這樣。我準許你隨便寫,隨便畫,還不行么?這東西就在堤壩上架著,晚輩什么時候說不準人仿造了?!”
“用昭大仁大義,請受張某一拜!”這廂光顧了攙扶畢構,卻不料,另外一側,張若虛也深深俯首。
“用昭大仁大義,孫某替自家莊上的佃戶和仆從,謝過傳藝之恩!”孫安祖湊起熱鬧來,從不甘于人后,緊跟著張若虛的動作,長揖及地!
“三位,三位前輩,折煞了,折煞了!”張潛扶住這個,漏了那個,急得手忙腳亂。“不就是一個風車和機井么,我早就跟三位說起過?三位長輩若是喜歡,我給你們每人也造一套一模一樣的就是!拿回去之后,你們是拆了琢磨,還是裝好了汲水排澇,全都自便!”
“用昭盛情,張某卻之不恭,就笑納了!”張若虛立刻收起了長揖,眉開眼笑地敲磚釘腳。
“孫某受之有愧,卻不敢拒絕用昭的好意!”孫安祖也迅速站直了身體,笑著點頭。
“嗯——”張潛心里發出一聲悶哼,好懸沒當場暈倒。
又上當了,又上當了,都在老狐貍手下吃了多少次虧了,自己居然不長記性!
這回可不是簡單的幾壇子白酒,而是兩套“風車機井”組合體。每套造價,放在二十一世紀,折合成一輛法拉利都綽綽有余!
好在兩個老前輩這回只是跟他開個玩笑,敲磚釘腳之后,便又相繼笑著搖頭,“孫某觀此物,用到的銅鐵頗多,不敢讓用昭破費。該怎么備料,用昭盡管派人送個單子來,老夫會盡早給你備齊。”
“老夫嫌麻煩,該花多少錢,用昭派人到老夫家取就是。只是希望用昭盡快將風車造好,也讓老夫的莊子里,也平添一道風景!”
“我就知道張叔和孫前輩你們倆,不至于坑起我來沒完!”張潛偷偷松了一口氣兒,在肚子里悄悄嘀咕。隨即,將目光快速轉向一直被自己死死托著胳膊肘的畢構,“前輩,您的那套,晚輩白送!不收您分文,算是晚輩對您的一點敬意。還有,相關圖樣,就在晚輩書房之中,晚輩會謄抄一份,盡快送到您的府上!”
“老夫已經到了花甲之年,要那么多錢財還有何用?”畢構嘗試了幾次,都因為力氣遠不如張潛大,拜不下去,只好悻然作罷,“此番倚老賣老,硬逼著小友你將師門絕技拿出來公之于眾,老夫已經很是過意不去。這風車和機井的費用,斷不敢再讓小友破費分毫。”
明明可以省下一大筆錢,張潛卻固執地輕輕搖頭。“前輩,我是真心要送!前輩最近做的那件事,我已經早有耳聞。我自問做不到前輩那般勇敢,卻愿意為前輩送上一件禮物,以壯他日離開長安時行色!”
他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和語言,來表達對畢構的敬意。雖然,雖然老先生諫言皇帝,停止賣官鬻爵,罷免天下斜封官的行為,直接斷了他一步登天的捷徑。
他自問把二十一世紀和現在的自己,加在一起,都無法像畢構這樣勇敢,這樣決絕,然而,他卻希望在兩個不同時代的官場之中,能多個畢構,少幾個韋皇后和魏書辦!
他不知道,在二十一世紀和八世紀,究竟有多少人,會抱著跟自己的想法。然而,他卻清楚的知道,華夏之所以為華夏,就是千百年來,總是有畢構這樣的人,前仆后繼站出來,在關鍵時刻,將整個民族拉回正軌。
這些人也許名氣不夠響亮,也許道德不夠完美無缺,但是,他們的身影和事跡,卻注定要閃耀于史冊,并且照亮后人的眼睛。
那天,畢構又拒絕了幾次,張潛不記得了。
那天,是誰提議的設宴為畢構送行,并自作主張把客人帶到了張家,張潛也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自己那天謄抄圖紙之時,謄抄得無比認真。
他只記得,那天自己最終還是白送了畢構一整套風車機井組合體(承諾),一整套設計圖紙,和一馬車烈酒。
他還記得,畢構喝完了酒,帶著圖紙跳上馬車時,那白發飄飄的背影。隱約之間,竟然有了與千年前,易水河畔同樣的悲壯。
風蕭蕭兮易水寒。
那一刻,荊軻沒頭腦,高漸離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