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張潛大驚失色,向張若虛拱了下手,拔腿就跑。
“站住,郭家二郎都搞不定的事情,你去了有什么用?”那張若虛,卻以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敏捷,一邊拉住了他的胳膊。
”世叔!”唯恐將對方扯倒,張潛掙扎得不敢太用力,只好瞪圓了眼睛抗議,“那是我家,郭二在我家里頭跟人打起來了,對方肯定是沖著我…”
“郭家二郎表面上看著魯莽,其實胸藏溝壑!”張若虛不肯松手,只管跟他大眼兒瞪小眼兒,“他既然敢動手打,肯定考慮過了他家人能否兜得住。即便沒考慮,兩軍交戰,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也不該你是這做主將的親自出馬!”
后半句話,可是說到了關鍵處,不由得張潛不停止了掙扎,“世叔,你說,今天來的只是個小卒?”
“老夫不確定,但是,你總得先弄清楚了對方是誰再說!”張若虛松開手,冷笑著搖頭,“你初來乍到,又能得罪幾個人?眼下來找你麻煩的,估計不是為了那救命的丹藥,就是為了這幾天弄得滿長安女人都趨之若鶩的六神花露。”
這是他憑借以往官場經驗,而做出的判斷。否則,實在解釋不清楚,好端端的為何有人會打上門來找張潛的麻煩。誰料,話音剛落,就聽見任琮大聲否定,“不,不是。世叔,大師兄,那人是渭南縣的工房書辦。不是為了六神花露來的,是要拉大師兄去應勞役!說渭南縣今年冬天要修渠排澇,大師兄已經獨立門戶,要充當本里之役長!”
“工房書辦?”這回,輪到張若虛茫然了,緊皺著眉頭低聲追問,“一個小小的胥吏,哪來的膽子故意刁難本地士紳?他是新來的么?還是你們今年繳納田賦之時,沒把代役的庸錢也交上?”
大唐自立國以來,就施行租庸調制度。近幾年朝廷對外很少用兵,對內也施行無為而治,所以各地官府,都很少再抽調百姓去服力役。官吏們也愿意讓百姓按照每天絹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標準,抵償每年必須服的役期。
張若虛年紀已長,又是致仕榮養的官員,自然不用擔心服役。而尋常鄉間富裕人家,為了不受罪,也會每年在繳納田賦之時,主動將力役錢,即庸,一并交給官府。在他想來,雖然張潛初來乍到,對大唐的各項規矩都兩眼一抹黑,但有郭怒和任琮兩兄弟幫襯,總不該在這上面出了紕漏才是。否則,郭怒和任琮這兩個做師弟的,也太不用心!
果然,他話音剛落,任琮就氣急敗壞地給出了解釋,“交了,怎么會沒交呢!當時我親自交上去的。正是因為早就把庸交清了,二師兄才會跟那書辦打起來!”
“怎么,縣衙沒將庸金入賬么,還是有人從中貪墨,過后又誣陷了你師兄?”張若虛聞聽,愈發覺得不可思議,一邊跟張潛并肩快步往外走,一邊刨根究底。
“入賬了,然而今天又給退了回來!”他不問則以,一問,郭怒的兩只眼睛又開始冒火,“那姓魏的工房書辦說,當初渭南縣收庸,是沒想到秋天時會有秋汛,而現在,則是根據秋汛情況,未雨綢繆,替明年開春之后早做打算。所以,庸當初怎么收的,現在怎么退。五天后,大師兄必須親自到衙門點卯應役,否則,休怪官府做事較真兒!”
這就是明顯的故意上門找茬了,怪不得郭怒按耐不住火氣當場發飆。然而,郭怒年輕氣血方剛,受到一點委屈就發飆,有情可原。張若虛已經年近半百,卻輕易不會被表面現象所蒙蔽。
當即,老先生又將腳步加快了幾分,一邊陪著張潛往回走,一邊笑著搖頭:“較真兒,怎么個較真兒法?真的要較真兒,他們當初又何必貪圖錢財,給用昭落下戶籍?依老夫之見,這不過是個借口而已。渭南縣那邊,估計是有人受了指使,要給用昭點兒顏色看看。或者是有人覺得,用昭這邊,不該有發財機會,不帶上他!”
“帶上他,那他也得夠資格才行?”任琮小跑著跟上,七個不服八個不忿。“連段少國公那邊,都是拿實錢入的股。他想要入股,難道就憑著一張嘴…”
“不是姓魏的胥吏,是他后面的那個人,或者后面的后面。”張若虛畢竟見多識廣,一邊走路,一邊剝繭抽絲,將隱藏“胥吏上門找茬”這團迷霧后面的真相,剝了個清清楚楚。
“這魏書辦,只是個探路的石頭子。他背后之人,要么憑的是“縣官不如現管”,要么還有其他依仗。并且最后的那個依仗,來頭已經大到了可以跟褒國公府,或者郭刺史家平起平坐的地步。但無論如何,用昭今天都不必親自出馬,先讓郭怒打那姓魏的一頓也好。打完了探路的斥候,下一次,正主兒好歹也會派個牙將來。到那時,用昭不妨再見招拆招!”
“是!”張潛甭看裝了一肚子二十一世紀企業經營知識,對如何對付八世紀的官府敲詐勒索,卻嚴重缺乏經驗,所以,只能將張若虛的提議,照單全收。
“老夫估計,你一點兒好處都不給人分潤,可定不行。可沒見到正主,就把好處拿出來,對方肯定會得寸進尺不說,這些胥吏們,也會趁機從中揩油。所以么,鎮定,鎮定就好!”唯恐張潛等人年青毛躁,老先生又笑著繼續補充。“來,走慢一些,老夫年紀大了,跟不上你們。咱們爺三個,先遠遠看一會兒熱鬧。說不定都沒等郭怒將探路的打死,正主兒的下一波人馬就到了!”
說著話,他停住腳步,彎下腰開始大口喘息。張潛和任琮兩個聞聽,心情也不再像先前一樣驚惶,雙雙放慢速度,陪著老夫子積蓄體力。
而事實果然也如同張若虛所料,沒等三人將呼吸調整均勻,通往張潛家的鄉間土路上,已經又傳來了一陣人喊馬嘶。緊跟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八名差役的簇擁下,策馬直奔張家大門而去。
本來料敵機先,張若虛應該開心才對。誰料,老夫子當即臉色大變,眉頭直接皺成了一團疙瘩,“子壽?怎么會是他?”
“是子壽兄,不可能!”張潛也從來者的背影上,認出此人正是未來的開元名相之一張九齡,果斷用力搖頭。
張九齡雖然跟他只有一面之交,但張九齡的名字,在二十一世紀的歷史和文學書籍上,卻是星光閃耀。此人如果是個大貪官,并且吃相還如此難看,就不會被后世稱頌為,至正至直了。
張若虛的家,距離張潛家沒多遠,地勢又稍高。所以,就在二人愕然不知所措之際,張九齡已經在他們的視線內跳下了坐騎,三步并做兩步來到張潛家的院子門口,對著因為他的到來,而暫停了撕扯的郭怒和另外一名中年男子,怒目而視。
“刷!”仿佛被照進了一道閃電,張若虛的眼睛,迅速就變得比鏡子還明亮,“子壽今天穿的是深綠,腰間是銀帶,他升官了!升的可真是時候!”(注:深綠,銀帶,是唐朝六品官的正式服裝)
旋即,他又手捋胡須,得意而笑,“呵呵,呵呵,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枉斷腸。子壽今天,八成是為了那酒精消毒之術而來。呵呵,你們兩個年輕人腿腳快,不用等我,趕緊回去。再遲了,恐怕那姓魏的胥吏,真的就要被嚇死了!”
話音剛落,大伙已經遠遠地看見,那姓魏的書辦趴在了地上,沖著郭怒連連叩頭。而郭怒卻理都懶得理他,快步沖入院內,親手為張九齡打開了正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