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什么罪?他們還有臉請罪?給他們每個人發三個月的薪水,讓他們走吧。”與偶像一起吃飯的興奮感覺,迅速被厭惡和惱怒給驅散,張潛想都不想,就按照自己本能用力揮手。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可因為對方欠債,就把對方賴以謀生的耕牛拉走,就過分了。而拉佃戶的女兒抵債,則不僅僅是過分,并且絲毫沒有考慮此舉的后果,和自己這個東家的名聲。
“是!”紫鵑的答應聲清脆,然而腳步卻沒有挪動。自顧彎下腰,用一把純銀打造的湯匙舀起一勺醒酒用的茶湯,緩緩送到了他的嘴畔。
“嗯?!”半仰坐在胡床上的張潛沒有接受紫鵑的侍奉,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注1:胡床,一種寬背椅子。)
小丫鬟紫鵑的手,立刻晃了晃,趕緊收起茶湯和銀匙兒,小心翼翼地解釋:“少郎君別生氣,紫鵑不是故意要違背您的命令。發錢,發錢和趕人這兩種事,通常是讓管家來做的。”
“那你去通知管家就是了!很難么?”招待客人時喝了一些黃酒,張潛的反應稍微有些遲鈍,聽了紫鵑的解釋后,用胳膊支撐起半個身子,不耐煩地吩咐。
“管家,管家就在門口跪著呢!”從來沒被張潛呵斥過,紫鵑嚇得放下茶盞,接連后退幾步,含著淚斂衽施禮。“少郎君,您別生氣。紫鵑這就去傳話,這就去!”
“算了!”張潛這才終于意識到,此刻管家正跪在門外跪著聽候發落。滿含歉意地看了一眼如受驚麻雀般的紫鵑,再度輕輕揮手,“你還是把任全喊進來吧!讓任全去做。處理這種事情他比咱們倆都熟悉。醒酒湯先放這兒,等涼了我自己慢慢喝!”
“是!”紫鵑小心翼翼地行了個禮,快步跑去喊人。臨出門之時,不知道哪只腳在門坎兒上絆了一下,差點兒一頭跌倒。
“姑娘小心!”
“紫鵑姐姐小心!”
“紫郡姐姐,需要幫忙么,交給我們就行了!”
門外,迅速響起了一連串關切的問候聲,馬屁拍得絲毫不加掩飾。很顯然,作為張潛帶過來的唯一親信,如今“張家莊子”上下,已經沒有人再敢把紫鵑當做丫鬟看待。無論大事小情,都有的是人爭先恐后替她代勞。
“勢利眼兒!”張潛在屋子里將仆人們的反應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撇著嘴聳肩。
作為一名生活在二十一世紀,從沒遭受過職場蹂躪的考研狗,他還沒失去大學生特有的驕傲,很看不起這種馬屁行為。而因為自幼孤苦伶仃,沒少受同齡人欺負,他性子里,難免會有那么一點點憤世嫉俗。此刻,在黃酒和惱怒情緒的雙重刺激下,這兩種平素表現不出來的特質,竟表現得淋漓盡致。
白天親眼看到的那一幕幕鬧心的事情,也在黃酒和情緒的雙重刺激下,依次在張潛眼前回放。越看,他越覺得肚子里有一股邪火在上下翻滾。
院子里的仆役們,都是些勢利眼兒!
莊子里的佃戶們,則都是冷血動物。白天崔管家帶著張仁,張富兩個去他們鄰居家里逼債,他們居然只管看熱鬧,誰都沒主動站出來為王氏一家說句好話!
還有,還有那王田氏,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明明家里已經遭了難,居然堅持不讓大兒子下地干活,卻把女兒送出去抵債!
哪有這么當人娘親的?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么?再重男輕女,也不能把心偏到肩膀上頭去!
還有,還有王家的大兒子,你娘親都要把你妹妹當牛送出去了,你倒是站出來說句話啊!作為家里的老大,你父親還病著,你卻…
“少郎君,任管事到了!”好在紫鵑帶著任全回來得快,否則,再給張潛一點兒獨處時間,他就有可能,把周圍所有人的短處,都給翻上一個遍。
“這么快?”張潛遲鈍地睜開眼睛,隨即,連忙坐直了身體,笑著抬手示意,“請坐,任管事請上坐。張某有一件事情,想請你幫忙處理。你,你的頭怎么了?怎么裹上了繃帶?”
“下午回來取萬金油時,走得太急,被樹枝給從馬背上刮下來了!”任全站穩了身體,苦笑著作揖,“多謝張少郎君關心,都是些皮外傷,已經不妨事了!”
“你被樹枝從馬背上刮下來了?”張潛又楞了楞,迅速從胡床將身體坐了個筆直,隨即,抬起手,輕輕拍自己的腦袋,“看我這記性,居然全都給忘了。”
下午時,家丁任五騎著孫家的坐騎,半路接上大伙,代替任全送萬金油的畫面,終于出現在了他的腦海。當時,他還有些生氣,覺得任全做事太不靠譜。去拿點兒東西,居然需要耗費那么長時間,并且半途還要換一次人。
直到任五主動解釋,說任全不小心從馬背上掉下來了,他才終于明白為何從丘陵地段到張家莊這么近的路,居然騎著馬也要走上一個多時辰才能往返。那一刻,他在覺得任全可憐的同時,心里又非常慶幸。虧得風油精送來得晚,否則,自己真的未必有機會,請賀知章跟張若虛兩位大神到家里做客。結果,不小心高興過了頭,竟然轉眼就將任全落馬受傷的事情,忘了個干干凈凈。
此刻回憶起來任全受傷的前因后果,張潛難免覺得有些內疚,一邊拍著自己的腦袋往起站,一邊低聲懺悔:“怪我,怪我,當時要不是我催著你回來取萬金油…”
“不敢,不敢,張少郎君千萬別這么說!”任全的大手,立刻在他自己面前搖成了兩只風車,“此事真的不怪您。那位,那位賀老丈,乃是,乃是乙末年的狀元公,貨真價實的文曲星老爺轉世。平時,即便莊主請客…,不,不是,平時屬下連遠遠地見他一面,都沒資格。屬下,屬下今天能替他去跑腿兒,乃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屬下當時一高興,就抄了近路,結果,光顧著高興了,沒注意頭頂上的樹枝!”
‘原來你也是賀知章的鐵粉!’張潛心中,頓時涌起了一種找到知音的感覺,跟任全惺惺相惜。然而,嘴巴上,他卻繼續苦笑著懺悔,“總之,是讓你受了傷!紫鵑,去取兩吊銅錢來,等會兒給任管事離開時帶上。”
“不敢,不敢!”任全又驚又喜,繼續風車一樣擺手,“可不敢受張少郎君的賞賜了。張少郎君救了我家老莊主性命,任家上下,對張少郎君都感激不盡。屬下,屬下即便為您去效死,都是應該。哪敢跑個腿兒,就要這么多賞錢?”
這是他的心里話。任家雖然看起來財雄勢大,卻全憑老莊主任瓊一個人在支撐。任家的幾個兒女,都遠遠沒成長到可以支撐家業,或者獨當一面兒的地步。而任家的內宅,卻算不得安寧。如果那天任瓊真的駕鶴歸西,恐怕尸骨未寒,家里就得打成一鍋粥。
而萬一起了家產之爭,以少郎君任琮的本事和心性,能把郊外那個莊子保住,都是奇跡!他們這些少郎君的嫡系,無論對任琮忠心還不是不忠心,在“戰敗”之后,都必然是被任夫人清洗的對象。要么給主人家打發到西域去開辟商路。要么,干脆被直接逐出門外,自生自滅!
只是這些話,任全不能明著對任何人說。所以,自打任瓊被張潛從鬼門關門前拉回來之后,他對張潛的態度,就完全變了一個樣。
以前他任全雖然一口一個“仙師”叫著,表面上也對張潛極為尊敬。內心深處,除了對張潛身上那些稀奇古怪的裝扮感興趣之外,更多的卻是想糊弄自家少郎君任琮,讓后者暫時有一個“仙師”對付著用,別再帶著弟兄們繼續去找滿世界請別的騙子!那樣的話,不光是少郎君任琮自己丟人現眼,他們這些做親信的,也跟著灰頭土臉。
而現在,任全卻真心實意地,愿意尊張潛為仙師!感激他在關鍵時刻突然施展妙手,救了整個任家。也感激他“點化”了自家少郎君,讓后者終于開始認認真真做一件正經事情,而不是整天想著如何學會神仙咒語,千里之外飛劍取人首級!
“任管事別客氣,這不是賞錢,而是你的湯藥費!張某對周圍不熟悉,也不知道哪里有郎中。你拿著這些錢,自己去買點藥,順便買只雞來補補身體!”張潛哪里猜得到,任全對自己的態度,前后還發生過這么大的變化?見對方堅持不肯收下銅錢,趕緊又笑著補充。
“買只雞,哪里需要那么多?!”任全后退半步,繼續躬著身子擺手,“張少郎君,您就不要再為難屬下了。即便是長安城中,一只雞,也賣不到四十個錢。屬下是真心愿意替賀狀元跑腿兒,也愿意為您跑腿兒。屬下要是敢收您的賞賜,自己心里頭不踏實不說,回頭,我家少郎君,肯定還得狠狠收拾我!”(注:不要拿現在的雞肉價格比,雞在沒有大規模養殖之前,非常貴。)
“叫你拿著,你就拿著!任琮那里,我跟他去打招呼!”答應出去的慰問金,張潛堅持不肯收回,笑了笑,繼續補充,“并且今晚,我還有事情,需要你幫忙。直接跟你說了吧,剛才進來之時,你看到有人在門口跪著了吧!等會兒,你找紫鵑,給他們三個每人領三個月的薪水,幫我打發他們走!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他們,紫鵑是個女孩子,也不適合出面。”
“這…,多謝少郎君賞賜,屬下給您行禮了!”聽聞張潛有事情安排自己去做,任全就不敢再推來推去耽誤時間。迅速拱起手,長揖及地。
”任管事不必客氣!”張潛側開身子,然后笑著點頭。
來到大唐這么久,他多少也有些了解了唐人的習俗。作為莊主,即便不是任全的主人,對方行禮,他也不能隨便還禮。否則,就不僅僅是讓旁觀者感到別扭的事情了,還會讓對方認為自己對其極為不滿,準備想方設法施加報復!
而那任全,謝過了張潛之后,卻沒有立刻去執行后者的委托。而是上前半步,非常認真地提醒:“少郎君,請恕屬下多嘴。今天下午的事情,屬下已經聽人說過了。屬下以為,如果是因為管家帶著家丁去催債,就開革了他,可能,可能有失妥當。”
“他哪里去催債?他分明是直接奔著別人家的牛去的!”頭上的酒意已經散掉了一些,張潛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惱火。然而,作為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他依然接受不了逼債之時不擇手段。
在他上中學之時,民間借貸,作為一種經濟明星,曾經風靡一時。隨后就因為復利陷阱和逼債不擇手段出了人命等丑聞,整體遭到世人的唾棄。
當時正值青春期的張潛,也曾經追隨網絡上的時髦,聰明地認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些被債主逼得家破人亡者,大多數都是咎由自取。然而,劉姨只用了一句話,就點醒了他。
“他們再笨,再蠢,再壞,都不是別人可以隨便坑害他們的理由!”劉姨當時看著年少他,眼睛里隱約竟然露出了幾絲失望。就像母親看著突然開始學壞的兒子。
那個眼神,深深地刺痛了張潛。讓他這輩子都無法忘記。讓他在那之后,看到了再多的黑暗,都不敢那些黑暗,都天經地義。
“可是,如果他不施加任何懲戒的話,其他佃戶,就可以效仿王家,都找理由拖延佃租。”知道張潛心地善良,任全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繼續提醒,“雖然您家大業大,不在乎這點兒佃租。可口子一開,佃戶們就會認為您軟弱可欺。他們這次不交佃租,下次就敢去白拿桑田里的桑葉。緊跟著,就會打倉庫里糧食的主意。反正借了,都可以不還,不借才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