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任琮聽得將信將疑,將自己的左右兩只手放在眼前,反復端詳。
“真,十足的真!”家將任全毫不猶豫地用力點頭,“前年左家莊的五少郎,被痰迷了心竅,如同只猴子般四處亂鉆,就是被他舅父張主簿,用兩記大耳光抽醒的。從那之后,據說再也沒犯過!”
“嗯——”任琮低聲沉吟,猶豫不決。
左家莊小五的事情,他隱約曾經聽過幾耳朵。的確是犯過痰癥,也的確是被他舅父,萬年縣的張主簿狠狠抽了倆大耳光才給救了回來。但是,有關此事,鄉間卻始終流傳著另外一種說法。
據謠傳,那左小五看中了牛家二姑娘,色膽包天,半夜偷偷去鉆人家閨房。不料卻被牛家的家丁給抓了現形,想要扭送官府法辦。虧了他舅父張主簿出馬說和,才用十畝天字號好田了結了這場風流官司。
所謂痰迷心竅,是他舅父為了給他脫罪找的說辭。那兩記大耳光,則是為了幫他爺娘出氣,順便讓他這個敗家子長點兒記性。
“少郎君,此事耽誤不得!”見任琮遲遲下不了決心,家將任全果斷提醒。“痰癥就怕拖,拖得越久,治起來越麻煩。萬一大師就此迷失了心神,少郎君可又錯過了一樁大好機緣!”
“是啊,少郎君,該出手是便出手!”
“少郎君,救人要緊,別管那么多!”
疤瘌臉任七和絡腮胡子任四兩個,互相看了看,雙雙湊上前,小聲催促。
在他們兩個看來,打耳光是否能真的治好痰迷心竅,并不要緊。反正打不死人,一記不行,就多打幾次,一直打到掌燈時分,城門徹底關閉才好。而不打張大師耳光的話,任五和任六兩個,今夜就得違反官府的宵禁命令,冒險翻越長安城的城墻!
雖然長安城的郭二郎,是有名的手眼通天,以往不止一次半夜送人出入。可以往是以往,眼下是眼下。以往太子還住在東宮,跟皇后兩個,還子孝母慈。而眼下,卻是太子卻被皇后逼得自殺謝罪,與東宮有牽扯的官員全都抄家的抄家,掉腦袋的掉腦袋,一個都沒剩下。
這種時候,再翻越長安城的城墻玩,不是找死又是什么?萬一被巡夜的兵丁逮住,當做廢太子的同黨,然后順藤摸瓜,任家上下的男丁,包括奴仆在內,恐怕個個在劫難逃!
“少郎君,屬下覺得不妨試試任全的辦法!”聰明人不止任七和任四,任五也不愿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賭上全莊子男丁的性命,牽著馬走過來,小聲幫腔。
“那就試試?”被家將和家丁們,勸得耳朵發軟,任琮搓了搓手,小聲嘀咕。
“試試,少郎君,別猶豫了。你越猶豫,大師越不容易醒過來!”眾家丁齊聲給任琮鼓勁兒,唯恐他再想起進城買藥的茬兒來。
“那就試試,大師,張兄,任某得罪了!”任琮被鼓動得熱血上頭,用左手狠狠攥了下右手捏起的拳頭,旋即,將右臂高高地揚起。
然而,沒等手臂揮落,他就又泄了氣。悄悄向后退了兩步,小聲跟任全商量,“要不,你來。你懂得醫術,下手肯定比我準。而我,萬一打得重了,大師清醒后不肯收我為徒,就又錯過了一場機緣!”
“少郎君您…”被任琮的慫樣,氣得連連跺腳,任全低聲抱怨。然而,想到對方對修行的癡迷,他又不忍心把話說得太重。只好將頭轉向眾人當中面相最兇惡的疤瘌臉任七,低聲吩咐,“小七,你去!”
“我?好勒!”任七痛快地答應了一聲,擼胳膊挽袖子躍躍欲試。然而,才將袖口挽到一半兒,他卻又飛速倒退而回,“少郎君,還是你來為好。大師識文斷字,又生得白白嫩嫩,一看就是位貴人。屬下連自己名字都不認得,這一巴掌打下去,早晚會遭天譴!”
“你個瓜慫!”任琮氣得飛起一腳,將任七踹了個大屁墩兒,“平時那份虎嗤勁兒都哪里去了?!關鍵時刻,居然連個娘們都不如!”
“少郎君,貴賤有別,貴賤有別!”任七爬起來,一邊訕笑著后退,一邊作揖求饒,“就張大師這長相,這份白凈勁兒,長安城內有幾家能找得出來?少郎君打他,那是治病,他醒來之后肯定不會跟少郎君計較。而在下打他,就是以下犯上。萬一張大師認真起來…”
“滾!沒膽子,就滾一邊兒去!”任琮知道對方說得是實話,無可奈何地呵斥。
長安城內,自打大唐高祖那會兒起,等級和秩序就極為分明,尋常人輕易不敢逾越。而小張大師身上的穿戴,皆世間罕見之物。人又長得白凈貴氣,還能寫得一手好字。即便不是出身于大富大貴之家,也應該屬于官宦或者地方名門之后。
身為奴仆的任七動手打他的耳光,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都有以下犯上之嫌。過后小張大師不追究還則罷了,若是追究,任七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而任琮雖然身為少東家,在這種事上,也不好給任七求情。除非,除非他自己豁出去跟小張大師翻臉,不再指望從對方那里學到任何東西!
想到此節,任琮也不再指望手下人替自己代勞了。任七沒膽子打張大師耳光,任四,任五,任六也是一樣。至于任全,雖然地位稍高一點兒,打了同樣是以下犯上。
將左右手互相握幾下,任琮咬緊牙關,再度將右胳膊高高地揚起。正準備對著張潛的左臉狠狠抽下去,卻赫然發現,對方竟緩緩抬起了頭,雙目之中,不再帶有半點兒迷茫。
“大師,張兄,你好了?!”剎那間,任琮喜出望外。趕緊收起胳膊,滿臉討好地詢問。
問過之后,他才又意識到,自己的話,對方未必聽得懂。趕緊又蹲了下去,抓起石頭龍飛鳳舞,“張兄,方才何故失魂落魄?急煞任某了!”
“沒事兒!”張潛強笑著向任琮抱了抱拳,然后再度撿起石子,緩緩寫道。“先前酒喝得稍急,在下失態了,還請任兄見諒!”
這一行字,用詞未必準確,但意思卻表達得足夠清楚。任琮看到后,愈發確定他的痰癥已經好轉,無須自己再冒險打他的耳光,頓時覺得全身上下一片輕松。抓緊石子,快速補充,“無妨,張兄客氣了!山雨欲來,張兄可愿與任某結伴下山。任某家的莊子,就在香積寺西北五里遠。”
剛一見面兒就拜師,肯定太唐突了,被“高人”拒絕的可能性也極大。所以,任琮故意留了個心眼兒,先把“張大師”請到自家莊子里,好酒好肉伺候起來。等對方對自己有了好感,再提拜師的事情,屆時,想必能夠水到渠成!
然而,非常遺憾的是,如此誠心的邀請,竟被對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只見后者又笑了笑,用異體字,在地上緩緩寫道:“初次謀面,不便叨擾,任兄勿怪!在下還想請教一事。今夕是何年?哪位圣人當政?”
這是張潛能從他自己學過的古文和古詩詞里,找到的最恰當的語言。熟料想搜腸刮肚地寫出來后,卻讓任琮好生失望。半晌,才非常用力地寫道:“是神龍三年,也景隆元年。當朝圣人,諱顯!大師,晚輩那是誠心相邀,萬望大師勿嫌寒舍簡陋!”
也不怪任琮少爺脾氣發作,從小到大,他聽說過迷路的,卻沒聽說過迷年的。
放眼大唐,除了嶺南山中蠻,其余人等,即便不知道今年的年號改做了景隆,也知道神龍三年這個年號,根本不可能有人對這兩個年號都一無所知,更不可能有人不知道當今皇帝乃是李顯。
“顯?當今國號為何?”張潛絲毫沒有察覺到任琮情緒的不對,強壓著心中的震驚和失望,繼續用石頭寫字咨詢。
他剛才之所以能壓制住了酒意,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是因為堅信自己的知識面足夠寬,文科功底也足夠好。哪怕到了古代,也能得足夠精彩。
如果眼下是宋代,他說不定能考一名小官做,與蘇軾,柳永等人把酒言歡。如果眼下是漢代,他說不定也能給霍去病當個軍師,或者跟賈誼談談經濟之道。如果眼下是唐初,那當然最好,貞觀之治,四姨賓服,跟魏征談談反腐倡廉,跟秦瓊探探健康養生…
然而,他卻萬萬沒想到,任琮給出的答案里,竟然是兩個完全陌生的年號,神龍和景龍。這是什么土鱉年號?眼下執政的狗屁顯皇帝又是誰?沒有蘇軾,沒有霍去病,沒有魏征,也沒有李白、杜甫,這狗屁穿越,還有什么滋味?!
‘裝,你繼續裝!小爺今天就跟你耗上了,哪怕你學那黃石公!大不了,小爺就做張良去給你撿鞋子!’被張潛木然冰冷的態度,氣得怒火中燒,任琮一邊腹誹,一邊執拗地咬緊牙關堅持寫字做答:“國號,唐!皇帝陛下,乃高宗陛下第七子。事母至孝,曾禪位于太后。兩年半之前,太后年邁,想起圣上的孝舉,又重新傳位于陛下!大師,山雨欲來,還是去晚輩莊上稍事躲避為好。”(注2:唐中宗李顯曾經被武則天所廢,后來武則天晚年,又改了主意,傳位給他。景隆元年,即公元707)
‘大唐?我明白了,原來是他!’剎那間,張潛恍然大悟,隨即,慚愧得無地自容。
作為一名文科生,自己居然沒記住唐中宗李顯的年號!還好意思問到底當今國號為何?真是丟死人了!好在自己已經穿越了,出再大的丑,都不會被歷史老師知道。
想到這兒,張潛心中隱約竟涌起一縷慶幸。抓緊石頭,在地上快速回應,“多謝任兄相邀,但張某今天著實不便打擾。長安不大,你我后會有期!”
寫罷,投石于地,又解開書包,將里邊的碎石片盡數抖出。站起身,大步踏上向東的山路!
狗屁事母至孝,唐中宗是被他媽逼著讓位的,古人撒起謊來真不臉紅。
狗屁又想起兒子的孝順舉動,那是被形勢所迫,無奈之下的選擇好不好?!
自己雖然不記得神龍是誰的年號,但歷史大方向卻還隱約記得。
眼下唐中宗都第二次當皇帝了,開元盛世還遠嗎?
大唐,我來了!李白,杜甫,張老師來打你們手掌心了!誰讓你們寫那么多詩,讓老子從小背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