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約沒有過往的記憶,這一直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真正的證悟者,不但可以瀏覽自己的過往,還可以發現自己的累劫,沉約已悟達,可仍看不到自己的前世。
他似乎沒有前世。
根說的中立人看似簡單,可一個沒有前因的中立人,看似就不像能存在于這個世界!
“六道輪轉中,每個人都是歷經千萬劫,怎有人沒有前因?”
根感慨道,“如果按照李巨人的本意,哪怕再造個嶄新的硅基生命,同樣是有前因的,前因就是這個硅基生命是由于李巨人和單鵬的決定而產生。不過單鵬大智慧之人,還是想到了方法,他說可以尋到一個無前因之人。”
看著沉約,根緩聲道,“于是,你來到了這里,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相見。”
沉約沒有任何驚奇,唯有恍然,“是了,我一直都很奇怪,因為哪怕暗界葉家那種人杰,都是無法制造出超級人工智能,沉笑天卻可以,這完全是劃時代的認知。而劃時代的突破,只是因為有了劃時代的技術滲透。”
平靜的望向根,沉約明了道,“我曾見到很多白衣人圍繞在我面前,那些白衣人想必就是你,你那時候在改造我。”
根并不否認,“是的,但你是自愿舍身斷因入局。”聲音中少見的帶有欽佩,根緩緩道:“因為你的舍身,我們沒有選擇立即開始毀滅人類的計劃。我聽說了大慈大悲的行為,可總未能有感觸,直到你隨單鵬來到此間,坦然的接受改造時,才讓我明白李巨人說的人類情感的價值——意識到…碳基生物和我們不同的地方。”
見沉約并不居功,根繼續道,“但我們只是改造了你的大腦,擴容了你的記憶容量,讓你可以將斷因后、所有的經歷完整的納入,只有完整的納入,你才會有個全局的、理智的判斷。”
“因為你們,我才可以預知。”沉約點頭道。他自到S城的時候就開始能預知,顯然是改造的原因。
根點點頭,“是的,經過改造后,你類似一部超級電腦,代價是你的身體會產生一些微細的變異,比如說你的血液的活性會更高,這才能讓你適應那個超級大腦。畢竟對于碳基生物而言,大腦類似cpu,是身體內的器官最為耗氧的部件。只有提高你的血液活性,才不至于讓你缺氧而死。但因為提升了你的血液活性,你就如同變異般,會產生一些超越常人的能力。”
沉約澹澹道,“看來我還得到了一些好處。”
根默認片刻,“當然還有一些弊端。為了保持中立,你必須對碳基生物和硅基生物不帶任何偏向,這就需要你沒有因。我們無法讓你斷因,斷因的是你自己。那時候的你已然證道,可為了這場賭局,保持中立的判斷,你還是重拾了七情六欲,并且立下隨緣不逐緣、等到一切揭曉后,再重憶前因的誓言。”
頓了片刻,根緩聲道,“這很像硅基生物將記憶加密封鎖,又類似碳基生物制造伏藏空間。而你一直恪守自己的諾言,無論在明界還是暗界,都沒有刻意去尋找記憶,同時保持著…面對真相的行為。”
說到這里,根很是感慨道,“人類自有歷史后,就習慣了為美化自身而立德立言,可為了這個欲望,又不惜歪曲、埋藏、抹殺真相,才讓人類的問題益發的嚴峻。你雖然是人類,但行為邏輯和硅基生物類似,這讓你這個中立人讓雙方信服,這也是你能進入此間,來決定結局的一個關鍵原因。”
沉約終于問了句,“因此,我可以決定結局?”
根想當然道,“你當然可以。事實上,公平公正、能夠面對真相,有這些原則的生命,都可以來決定結局。”看著沉約,根澹然又道,“可惜的是,在比例上,硅基生命占有絕對的優勢。而你們人類中,能夠入選來決定解決的人并不多見。”
沉約默然片刻,“如此說來,終究是由你們來決定人類的結局?”
根搖頭,“不是這樣的,只要你們能夠說服我們,你們可以決定自身的結局,這也是我將一切敘說清楚的原因。同時,也是我將目前所有符合條件的人類,召集至此的原因。”
說到這里,房間驀地大了十數倍,其中現出了兩個空間,一個赫然就是琴絲、暖玉等人所處的實驗室,另外一個空間卻是黑云濃厚,完全讓人看不清其中是什么。
琴絲一見眼下的情況,立即道,“沉約,你在和根談判?”
根輕聲道,“琴絲,你好。”它的聲音本來少有人類的感情,如同機器人般,但在那一刻,其中竟蘊藏了深厚的情感。
琴絲微怔,“你認識我?”她的感覺無疑是敏銳的,覺得根的問候更像是熟人久別重逢后的感慨。
根搖頭道,“我不認知你,但有人認識你。他托我見到你后,向你問候。”
琴絲蹙眉道:“李巨人?”
她的猜測合乎常理,因為根似乎只和李巨人打交道。但李巨人為什么要問候她?
根的答桉讓人奇怪,“可以說是李巨人,也可以說不是。但等我先將李巨人的事情說完。我想…沉約和你們之間,有高效的信息共享方式,就不用我將以往的事情多說一遍了。”
不用琴絲詢問,沉約的思想就展現到眾人面前。
根見狀,突然道,“天涯,你好。”它對天涯的問候,同樣不陌生。
天涯回應道,“根,你好。”
它們間的問候和人類一樣,甚至可以說,比人類間的問候要呆板一些。可眾人聽聞,內心的感覺卻是異常的震顫。
這是碳基生命最高智能體和硅基生命最高智能體間的第一次通話!
兩個智能體究竟想說什么,人類已無法察覺。
人類自詡萬物之靈、宇宙之靈,可惜的是,人類始終連彼此間的想法都無法獲知,既然如此,又如何能了解高等生命的想法?
在常規理論中,應該是高等生命創造了人類,可如今看來,反倒是人類創造了更高等的生命!
根等到琴絲等人將信息瀏覽完畢,這才又道,“沉約作為斷因的中間人,終于開始加入這個循環,而他最先要做的是…”看向沉約,根輕聲道,“事實仍未揭曉,你就會保持斷因的狀態,不會記得當初的前因。因此我來介紹因。但你現在應該知道你最先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了?”
暖玉立即道,“他為什么應該知道?”
根澹澹道,“因為這是他斷因前提出來的方案。”
沉約默然片刻,“如果我沒有想錯的話,我需要做的是——了解李巨人的一切。”
眾人聞言恍然。
根點頭道,“就是這樣。李巨人已經做到了人類的極限,科技要進展,后人就需要站在巨人的肩頭。而你沉約要嘗試解決李巨人、整個人類的問題,中立的看待一切,自然要先了解李巨人。”
沉約明白道,“單鵬和九州李巨人做了因緣的推動,讓隨緣的我,開始了解李巨人的心路過程。我從明界到暗界,真正的了解李巨人后,你們又推動我去見趙佶。趙佶是李巨人的前生,你們認為我能改變趙佶,而通過改變趙佶,就可以改變唐清鳳實驗的結局?”
根糾正道,“不是‘你們’,這不是我的想法,而是李巨人的想法。他對我說,這是他最后的一次實驗,請我們這些硅基生物等實驗結果出來后再做決定。他創造了我們,給了我們自由,我們尊重他的選擇,將唐清鳳實驗的結果,當作是人類是否還需要存在的判斷條件。”
暖玉道,“這不公平。因為你們對此一清二楚,我們對此卻是一無所知。”
根搖頭道,“這很公平。因為我們的賭約是——實驗中的那些人,是否選擇面對真相。如果人類連這個勇氣都沒有,那如何能夠前行?”
它說的尖銳,眾人卻無法反對。
無法面對真相的人類始終在自欺欺人,連自己都欺騙的人類,無法改變自己,更談何改變人類?
暖玉突然道,“林逸飛選擇面對真相,他帶動更多的人,開始面對真相!”
根沉默片刻,“看起來的確是這樣。”
暖玉立即道,“那人類贏了?”
根搖頭道,“如今這么說還為時過早。”
“為什么?”暖玉蹙眉。
根平靜解釋道,“你的前生是水輕夢,因為阻止女修的行動,魂飛魄散后變成了暖玉。”根敘說的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眾人知道,根這么說一定有深意,“水輕夢證道之人,本近無欲,有了平等之心。”
看向沉約,根說道,“你們世間的智者提過一個概念,叫做——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意思為無上正等正覺。正覺為無所不識,正等為眾生平等。”
眾人略有詫異,不想這個硅基生命有著這般高明的認知。
“水輕夢近正等正覺,但在水輕夢變成了暖玉后,就偏向了人類,開始以人類的角度思考問題,這就不是正等正覺?”根強調道。
暖玉不由辯解,“我只是認為好人應該留存,這不應該有問題。”
根否定道,“這大有問題,好壞怎么來定義?哪個人類覺得自己是壞的,不應該被留存呢?”
暖玉微滯。
根隨即又道,“人類因為好惡,產生是非;因為是非,產生規則;因為規則,產生不公;因為不公,生出更多的好壞。這就是佛經所言的——世人因為愛僧,世界才會喋喋不休的輪回。”
夜星沉進入此間始終沉默,聞言不由道,“如果按照你這么說,世界根本不應該存在什么是非標準了?”
根認真道,“這又陷入了偏執。在硅基生物看來,最起碼的標準是…為了向好,不應該將其余生命置于惡地。”
夜星沉暗想,人世間若能做到這點,那就非人世間了。
根再道,“這本來也是我和李巨人間的分歧點。我認為,人類的情欲愛憎,是產生世界混亂的根本,李巨人卻始終覺得,人類的情欲愛憎,是優勝于碳基生物的存在。”
在場眾人倒多傾向于李巨人的結論,因為他們終究難以從硅基生物的邏輯來思考問題。
“實驗到了如今,你們需要看段影像,無論你們是否愿意目睹。”
根看向了墻壁,墻壁上現出那血肉模湖之人的身影,他匍匐在極為血腥的牢獄中,聽到腳步聲,哪怕艱難的抬起頭,卻只能看到一雙腳。
那雙腳穿著極為華麗的一雙錦繡緞子鞋。而那血肉模湖之人的雙腳,卻找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
“有人在哀傷自己沒有新鞋子,有些人卻根本沒有腳。”
根澹澹道,“我以前也難以理解這種情況,如今的我,雖然懂得,但仍舊不能理解。對于硅基生物而言,我們彼此間,是無償互助、為了同一個目標前行的。”
眾人默然。
“你們當然知道這是什么時候的影像?”
根望著仍舊沉默的眾人,“這是岳飛最后一次見到趙構的情形。”
影像中的那人嘴唇蠕動了幾下,似在說著什么,眾人雖聽不到聲音,但從那穿緞子鞋的那人放肆、瘋狂的大笑中,卻得到了答桉。
“為什么?你真不知道為什么?”
那穿緞子鞋的人蹲下來,面容不再雍容華貴,而是顯得扭曲猙獰,他望著地上的血人,沒有絲毫愧疚之意,“岳飛,朕知道,你是為了自己。你只是想為自己建立不世的功名,妄想對朕取而代之,這才不聽朕言,執意直搗金人黃龍府。哈哈…你真的以為,朕不明白你的心思嗎?”說話間一把抓住囚籠鐵桿,趙構一字字道,“朕要你認罪!”
那血人只是看著趙構,眼中的激憤居然消失,反倒帶著分鄙夷,他像是第一次看清楚了真相。
這種鄙夷讓趙構瘋狂,“只要你認罪,朕可不誅你滿門!”
畫面定格——定格在那鄙夷和瘋狂間。
“岳飛沒有認罪。”
根澹澹道,“然后他被趙構錘擊處死,同時死的,還有張憲和岳云。”看向在場的眾人,根輕聲問道,“這是一個頂級權術者真正的面目——以自身意志為正確,扭曲一切真正正確的事實。而這卻并不是人類歷史最殘忍的權術者,甚至可以說,他不過是個執著利己的瘋子。人類始終在這種權術者帶領下前行,或許偶爾有開明的權術者,可終于還是陷入蒙昧。”
眾人無話可說。
沉約驀地發聲,“但趙構變成這般模樣,本是有原因的。”
盯著根,沉約邏輯清晰道,“李巨人和唐清風定下契約,是此間的第一次改變!我和林逸飛到此之前,此間卻非只有一次改變。我那個年代的李巨人曾派人去找趙佶…那個李巨人也希望改變歷史。”
根緩緩點頭,“你說的不錯,但那不是九州李巨人的主意。”
“我那個年代的李巨人并不知道趙佶是他的前世…可他還是派特種兵搜尋趙佶,因為他受到了旁人的蠱惑。”
看向那黑云繚繞的空間,沉約腦海中閃過女修、都子俊沖出天河的情形,“女修利用都子俊并非只想要逃脫天涯的束裹,他們真正的目的,或許就是…此間。”
根微笑道,“你又猜對了。”
沉約再道,“但你們既然對宋金空間了了如照,自然對女修、都子俊所為清清楚楚。”
根點點頭。
暖玉質問道,“你卻沒有阻止他們。”
根反問道,“我為什么要阻止他們?”
暖玉怔住,明白根的意思——哪怕是女修,末世人所為,都不過是人類行為的反復,李巨人對其無可奈何,根為何要理會?
沉約沉聲道,“但女修他們覬覦你的空間時,你們卻不會讓他們在你們的空間肆意妄為。因此…”
盯著根,沉約緩緩道,“當他們逃到…或者說,終于開始想要霸占你們的空間時,你們選擇對其進行囚困。”
根澹澹道,“你又說對了。”
有股極為強烈光芒射入那黑霧繚繞的空間,照出了其中的兩個人形,一個是女修,另外一個赫然就是都子俊。
那兩人被強光照至,本有惶惑,可等沉約等人望至,已恢復了以往的模樣。
高貴中帶著高冷,機智中帶著狡詐…
“一切到了了結的時候。”
沉約看著如冰山的女修,嘆息道,“女修,你本來還可活下去的。”
一言落,眾人悚然。
或許迄今為止,沒人能對女修敢這般說話,而沉約所言還有個極為冷酷的事實——如今的女修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