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會有永遠的痛,因為沒有改正的機會。但有機會改正的時候,為什么沒有選擇去改?
這本是世人很難調和的一種矛盾。
無法改正,一種原因是缺乏勇氣,一種原因卻是太有勇氣了。
缺乏勇氣,自然無法改正,但太有勇氣,為何無法改正?只因為那痛苦是切膚之痛,有勇氣面對真相的人,卻難以刮骨療毒。
很多規則用在別人身上,的確可以康慨大義,可用在自身之上呢?才會發現自己和別人的反應差不了許多。
沉約盯著裴茗翠,“你的內心想要救李玄霸,但你的內心又告訴你,你不能去救李玄霸。”
“你真懂得?”裴茗翠蕭冷道。
沉約沉聲道,“是的,我真懂。”
那一刻的他沒有驕傲,給人的感覺,竟是極為平實可靠。
“李玄霸制造了太多混亂、殺戮和不幸。”
沉約清醒道,“哪怕在臨死前,他都不改殺戮的手段,想必是殺死了蕭布衣的極多手下。”他未親眼目睹,但知道李八百那種人,絕不會因為一些人命放棄自己的計劃。
李玄霸繼承了李八百的衣缽,自然風格類似。
“蕭布衣一定要給手下一個交代。”
沉約緩聲道,“他或許欠你的情,但他何嘗不欠那些死難兄弟的?這些情,并不分輕重。因為一個負責的人,是要無差別的償還的。”
裴茗翠握緊了拳頭,身軀顫抖。
那一刻,她似回到了當年的那一刻,她太有勇氣,因此清醒的看到沉約說的真相,所以她沒有說出求情的話語。
相反,有一人替她說出請求,卻因此忍受了和蕭布衣分離多年的痛苦。
重新念及往事,她的內心微有刺痛。
在那件事很久以后,她都沒有再去想那些事情,可如今想來,發生的一切,仍舊和昨日般清晰。
“你知道蕭布衣不會因為你的求情而罷手。你太了解他…”
沉約嘆道,“但讓你放棄求情的更大的原因在于你自己,你過不了自己內心的那一關。”
“為什么?”裴茗翠凝聲道。她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眼前這人比她自己還要了解她的!
為什么?
不是因為這人看的太清楚,而是因為她從來不肯真正的去看自己的內心。
“因為你知道李玄霸應該死!”
沉約清楚道,“你、蕭布衣、李玄霸三人看似不同,卻又相同,看著相同,卻又不同!”
他說的很矛盾,但隨即給了解釋,“你們相同,因為你們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為了自己的目標,可以用盡一生的心力。”
這種人無疑是世間很出色的存在。
太多人無法接受自己的平庸,那太多人從未有問過自己——自己真的有什么出色的目標,而且為之去努力實現了嗎?
“你們不同,因為李玄霸是從李八百那里傳承的思想。”
沉約凝聲道,“一將功成萬骨枯,是李玄霸信奉的人生。他為了目標,可以舍棄對你的感情,他為了目標,可以放棄友情和親情。哪怕他最終感覺很有問題,可惜的是…他既然曾經造下了因,他就一定要接受這個果,從這個角度來講,他是個漢子,他接受了自己的果。”
裴茗翠想到李玄霸揮刀自盡的那一刻,心口再度刺痛。
“不能接受的是你!”
沉約緩聲道,“你和李玄霸不同的地方是,他認為權利永恒,你卻認為這世上,應該存在別的永恒,比如忠信、比如愛情、比如友情。李玄霸接受了自己的結局,但你仍幻想將他變成你想要的模樣。”
裴茗翠身軀有些顫抖,喃喃道:“我想將他變成我想要的模樣?”她想說自己從未這么想過,但念頭劃過,就有成千上萬的影像從她周遭涌起。
影像中只有兩個人物——一個是她裴茗翠,另外一個就是李玄霸。
兩人或者風花雪月,或者秉燭對望,或者含情脈脈,但最終…都會變成唇槍舌劍。
“為什么?這是怎么回事?”裴茗翠現出駭然之意。
她看著眼前的一幕幕影像,只覺得陌生,因為在她記憶中,這些事情并沒有發生。可沒有發生的事情,為何會出現在她眼前?
“這是假的。”
裴茗翠長吸一口氣,恢復了意識清明,盯著沉約蕭殺道,“你是何方妖孽,竟然造出這些幻境來蠱惑我的心神?”
沉約問道,“假在哪里?”
裴茗翠冷笑道,“這里的…記憶難以盡數,若是盡數發生,絕非一個人的人生能夠完成的。”
“很好。”
沉約的答復讓裴茗翠出乎意料,“你能想到這些事情,說明你靈臺尚有清明。但你確信這些真的沒有存在過嗎?”
裴茗翠悶哼一聲,突然跌坐在地,隨即采用沉約的七支坐法,緩慢吸氣、屏氣片刻,這才吐出。
沉約一看裴茗翠呼吸的方式,就知道這女子對道家調氣法門并不陌生,就不催促。
事實上,裴茗翠是在竭力的讓自己清醒。
對于一個想要清醒的人,就如等渾水反清。
渾水如何反清?靜待即可!
半晌,裴茗翠霍然睜眼眼眸,“我并不能確信這些并不存在!你話于我知,這究竟是因何而生?”那一刻,她很有虛弱之感。
沉約略帶憐憫道,“世人以夢為醒,執幻做真,就因為執著五蘊之想、識。五蘊為色受想行識之遮,執著色不過執有終空,執著想、識,亦是執有。”
裴茗翠立即道,“執有終空?”
“不錯。”
沉約點頭道,“這些看似的實有,不過是終歸空幻。但因世人無法放下此執,醒時執、夢里執,甚至…”
盯著裴茗翠的雙眼,沉約一字字道,“臨終亦執。”
裴茗翠先是惘然,隨即駭然,她終究智慧過人,聽出沉約的暗指,“你是說我死了嗎?”
這本來是不可思議的念頭,哪怕裴茗翠聽聞,都是一時間無法接受。
沉約沉聲道,“你未死未生,非死非生,處于臨終那一刻。本來常人臨終,不過剎那,但你卻因為兩個世界合一的奇特性將意識留在了此間。”
聲音輕柔,沉約看似想要喚醒裴茗翠,又不想驚醒她,低聲再道,“這一刻,叫做生死停留,又叫住,進一步,解脫為樂,退一步,六道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