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你懂《高等元素論》不?」
青銅殘柱之下,玉觚倒了一杯又一杯燒喉的烈酒,燭光前一身潛水服的路明非盤腿坐在青黑色的蝕刻黑石板上好奇地問道。
「那是什么東西。」白衣男人語氣平淡,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我們學校必修課‘言靈學,的教材之一,特別扯,比高數課還像天書,去年我進學校大一開學第一堂課那個留山羊胡子的希臘教授就讓我們用拉丁語背誦翠玉錄里的十三條箴言,跟我們說什么每天百遍其義自見,等哪朝智慧的源泉赫爾墨斯被你的勤奮打動了,你就能勘破言靈學的元素之道了——我尋思這不扯嗎?期末想及格還得先拜神求點撥,我聽見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就知道這科我期末鐵掛了…」
兩人一來一去的問答似乎在近些日子里已成常態,畢竟一回生二回熟,每天睜眼不見閉眼見的,就算是個女鬼都得合計著能不能勾搭。
路明非向來都是粗神經,頭兩天還能被「猛鬼回魂」的戲碼嚇得半死,到現在睡覺回白帝城就跟回到家一樣親切…主要還是白衣男人的確對他沒有任何惡意,對于這一點路明非莫名地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感覺和自信。
那是可以清晰感受到的區別,如果說當初青銅計劃時玉觚對坐對方身上洪瀉出的是如海嘯天崩的可怕壓迫感,那么現在他面前的這個穿著白衣如是古人的男人就是那一江靜水。恰如那一晚夔門的盡驚濤駭浪,與《白帝下江陵》起頭的「朝辭白帝彩云間」的強烈對比。
看著故人的臉,就算知道他還有著另一層身份,以及他們之前有過的不堪回首的過往兩三事,當真正坐在盛滿酒的玉觚前,蒙上夢境的朦朧時,他的心情和感受依舊回到了幾年前隔著網絡拉閑散悶的那無數個夜晚。
「總而言之,我覺得卡塞爾學院的課程是真的神仙難救,換985、211的學霸來都得跪,這些東西壓根沒打過基礎好吧?不過我聽說夏彌頭幾節課上得挺順利的,但她好像是預科班,神他媽還有預科班,當初我咋沒被開小灶做好輔導課再來接受拷打呢,跟攆鴨子似的一趟直升機就把我噗吡噗呲送去簽賣身契了。」
「說實在的,老唐,我這幾天思來想去,言靈學這科真不能掛,但里面牽扯的什么‘地火風水,什么‘從風孕育,從地養護,‘分土于火,萃精于糙,是真的難懂。比起補考前拜赫爾墨斯這種遠神我還不如直接求求近佛,他們不都說你是煉金宗師嗎?翠玉錄肯定學過吧?」
事實證明,在掛科的恐怖和威脅前,你甚至可以拉下臉去拜托以前被你做掉的友人搭手,路明非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不要臉了,但在扣發獎學金的大恐怖前,不要臉慣了的他還是做得出這種離譜事兒來的。
當然,也可能是路明非單純酒喝多了,也不知道這個夢境是個什么原理,玉觚里倒出來的烈酒比燒刀子還要辣喉嚨,但回口有一股茉莉的香味,路明非每次進來都要酒壯慫人膽灌幾碟,并且每一次都能成功被灌得半醉...在夢里也能喝酒喝到醉,曾經禁酒時期的副校長聽了饞紅了眼。
「我沒有學過你說的翠玉錄,我沒有聽過這些東西。」白衣男人手持著酒碟緩慢地說,「但你的提問里有漏洞,‘從風孕育,從地養護,并不能拆開來理解,這是半句話,他的上半句是‘太陽為父,月亮為母,從而得知,這句話是在為世人解析‘光,的起源奧秘,由太陽生,太陰轉。從風孕育指意的是光的特性如風,不定,如波,如線;如地養護的指意是地脈生熱,光由熱起,無熱無光。」
「等等,你沒學過翠玉錄怎么搞的那么了解這些玩意兒…你說這句話是在解析光?」路明非一時間被白衣男人平靜又淡然的一大堆學術話語搞得頭昏腦漲,但還是聽 清楚了對方的只言片語,「光就像風,特性不定,如波如線…媽的,這不是波粒二象性學說嗎?」
路明非傻眼了,那按照老唐的這種說法,后半段的從地養護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光與熱量的直接聯系,導出了光的本質是微觀粒子和電荷的組成結構,可以與熱相互轉化?
白衣男人拿起玉觚向碟里倒酒平靜地說,「這是煉金術基本中的基本,不了解萬物之構成,又談何解析和重鑄。」
路明非心說這句話山羊胡的希臘教授也強調過很多次,但現在的情況就是他們這群混血種抱著這本煉金的基本入門公式啃了上百年,甚至千年,這佶屈聱牙、艱深晦澀的玩意兒在你嘴里怎么就跟九九乘法表一樣簡單。
忽然的,他冒起了個驚悚的想法,遂試探性地問:「老唐,你曾幾何時是不是去過埃及,又恰好在一塊祖母綠寶石板上隨手寫了13句話?」
白衣男人沉默了很久,然后說,「不記得了,我不會去記憶那么多無意義的瑣事。」
「那你對‘下如同上,上如同下;依此成全太一的奇跡,這句話怎么看?你自己有說過這句話沒有?」
「煉金術的基本之一,上即是下,下即是上,空氣、物質、一切有形的概念在煉金術中都要被拋棄,才能探索生與死的奇跡,尋找黑暗中的‘光,,原初遺失的‘一,。」白衣男人淡淡地說。
路明非聽不懂,但他眼睛瞪大了,「啊對對對,這樣的話你是不是還說過13句!」
白衣男人沒有給出回答,大概是覺得這個問題很無聊,他雖然在這個夢境里并不仇視路明非,但也不會去對對方無意義的牢騷以及吐槽做出回應。
「翠玉錄居然是你留下的!你…你真該死啊!」路明非發出哀嚎,氣得想站起來用手對面前的諾頓殿下指指點點,但理智還是讓他忍住了這股沖動。
他很想哭訴說你知不知道你隨手寫的九九乘法表在后世禍害了一大群學者,乃至他們這群每天都要被言靈學和煉金學折磨的學生,你知道想理解‘地火風水,在詠唱中發生的類鏈式反應的崩潰嗎?你知道用算盤打煉金術的公式求導的痛苦嗎?你不知道!就是神仙煉金,想要啥拍手就來,他們這些苦逼還得結88個印,放出來的可能還是啞炮!
真該把你這家伙抽筋拔骨吊起來以儆效尤!
...哦,等等,老唐好像的確被他們抽筋拔骨了,那沒事了。
路明非明智地沒有吐這個可能讓大家翻臉鬧不愉快的壞槽,于是自己給自己罰了一杯…又被辣得滿臉通紅。
「我去,翠玉錄居然真是你寫的,神神鬼鬼的,感覺跟讀經書似的…對了,你留的石板上寫的云里霧里的‘太一,是啥?你說道說道。我私底下拿《數碼寶貝》的梗來開這玩意兒的玩笑,被教授逮到了罰我抄了一百遍《翠玉錄》的13句拉丁文,但我懷疑他本身都不知道這被他當祖宗一樣供著的東西到底是什么!難道真就跟現在主流學者認為的一樣,是‘精神,?」路明非感覺這酒的后勁兒有點大,自己說話舌頭都有點不利索了。
太一到底指的是什么,這個課題在混血種的學界內爭論的歷史恐怕得從發現翠玉錄石板的亞歷山大大帝時代說起,從翻譯出13句箴言里不難看出一切的核心都是太一這個詞,一切煉金的奧義都是為了太一而生的,就連刻畫這個石板的作者也在為太一著迷,甚至不休不棄地追逐著太一。
對于如此宏大的答案,每個人都各占一邊有著自己的理解,有人說太一是實質的神明也有人說太一是神的‘權能,,更有人理解太一是‘精神,,唯物、唯心、虛無主義等等言論橫行肆掠,但最后還是沒有一個可以被大多數人所認可的答案。
「你用拉丁文再說一遍太 一,我不太確定你想要的答案到底是什么。」白衣男人說。直到現在他們一直在用中文對話。
路明非偏著腦袋順口就溜出了那背了不知道幾百遍的翠玉錄拉丁文。
白衣男人聽后頓了一會兒,瞳眸看向手中酒碟里的燭光搖曳,輕聲說,「太一…我們都在追逐太一,祈求太一的真理與愛,我們渴望了解太一,回到太一,因為那是概念上絕對超然的‘神,,那是煉金術中唯一可以直指‘大主題,的終極。」
「別謎語人,直接說,太一是個啥。」路明非順口就槽。
「源。太一是源。」白衣男人說,「世界萬物由太一生,包括無垠宇宙,歲月長史如洪河灌流,漫無邊際,但事物有頭必有尾。我們生在群星的河流中掙扎、溺亡,無法窺之全貌,長于石星受物種與時代的限制無法遨游真理群星,無法究盡宏觀之道,那就由煉金術深入微觀之理,得知萬物終有起、有落,起與落的循環節點,亦或者說整個起與落的閉環,就是太一,煉金術也是窮盡微觀之理,理解、掌控太一的求知術。」
對于四大君主中對于煉金最有權威,被稱為煉金鼻祖的青銅與火之王諾頓殿下的講課,估計外面的那些教授和真正的老化石們都愿意拔掉維生艙的輸氧管求換一個蒲團求道的位置,但現在邊喝酒邊聽課的路明非對于這些終極的知識只有三個字評價:
〝聽不懂。」
「生與死。」白衣男人瞥了這個家伙一眼,似乎早知道他無法理解自己長抒的對煉金的核心見解,直接把最簡單質樸的概論丟了過去,起源于終結對于人類來說概念太過宏大,生與死的小概念剛好。」
路明非CPU有點超頻過熱的腦袋瓜子嗡嗡轉了一會兒,然后長噢一聲,「我好像聽正統那邊說過,那什么小天地,尼伯龍根里面的東西都是‘死,的,那玩意兒是不是就是煉金術的產物?搞了半天原來是煉金術,我還以為那東西是什么龍類自帶的‘領域,那種酷炫的東西呢。」
對于路明非的吐槽,白衣男人是一句都不接,回答完路明非還算正經的提問后就沉默地喝自己的酒了。
路明非可能是真的喝多了,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卡塞爾學院里的大小事情,也說到了最近吊詭又狗屎的境遇。
他說自己入學一年來書沒讀多少,出生入死的活兒倒是一個接一個地被人往身上丟,干到現在都沒捅出什么大簍子,這雖然說不上是百戰老將,但說是勞苦功高,吃草擠血的好牛馬總說得過去吧?但結果呢?一出事情校董會就下黑手把自己給綁票了,丟在不知道藏哪兒的動物園里被展覽。
說到這里他還順帶多問了一句說老唐你知道大地與山之王嗎?我們好像跟它撞了個照面,林年跟他過了兩手把師兄的愛刀給玩兒斷了,看起來是條狠龍,但像你們這樣的龍王也會玩陰的偷襲嗎?還神神鬼鬼藏頭露面的,我們見了它一次后居然全都記不得它長什么樣子了,這算什么,社恐害羞嗎?哈哈哈!
路明非邊灌酒邊瞎說著有的沒的,諾頓殿下已經掛掉了,現在說這些也不算通敵了,他睡覺做夢說點胡話總不至于被追責吧?調查團手再長也長不到這兒來!
但他沒注意到,他說的有關大地與山之王的事越多,面前白衣男人的眼神和姿態就越發改變了,直到最后他再偶然抬頭看過去時,發現對方那雙火紅的瞳眸不知何時直直地盯著自己。